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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慎中与灵源山 ●洪辉煌

家在深山非避秦,相寻正及桃花春。

迎看道气眉间异,暗接心期语下亲。

草木欣时同我况,鸡豚得性与人驯。

好栽五柳垂门外,雪棹重来免问津。

明人王慎中的这首诗常被作为灵源山题咏诗引用,然而不少人初读却是一头雾水,不知所云,更无从领会诗人对灵源山的赞美。其实,《遵岩集》里这首诗有个题目《访吴泉滨先生山居赋此投赠》,原来它是一首给新交友人的赠诗。那这个吴泉滨又是何许人呢?读《晋江县志》和灵源《吴氏族谱》,可以觅得此人。

吴希澄,字克静,号泉滨,晚号半空,晋江灵水人。明弘治四年(1491)生,正德十一年(1516)举人,授广东惠州府长乐县知县。上任时妻子带纺纱机随从。任上“劝农桑,广积储,虽旱不害。民以情诉者进见无时,虚心晓譬,曲直咸平。以忤监司意,归隐灵源山下”。离任时身上只有12两银子,“粵东父老板辕送”。族谱记载,“壮年得官,即袖手以退,自力食于田。力衰,习古医方,翩翻岁月,不复知有人世矣。”

正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嘉靖后期,政治腐败,官场乱象横生。嘉靖二十年(1541)河南道御史杨爵上疏指斥时政,“今天下大势,如人衰病已极,腹心百骸,莫不受患”“奔竟成俗,赇赂公行……谗谄面谀,流为欺罔,士风人心,颓坏极矣”。王慎中与吴泉滨均为方正耿介之士,自是不能见容于当时的恶势力。王慎中被动遭罢,吴泉滨主动请辞,先后归隐家乡泉州晋江。

明了于此,再读前诗,诗意贯通,豁然开朗。在桃花盛开的初春时节,王慎中初次登门拜识吴泉滨,吴泉滨挂冠解绶、辞官归田的五柳志节,令他感佩不已。全诗表达了对年长自己18岁乡贤的敬重,和一见如故、相见恨晚的深挚感情。

王慎中天赋异禀,17岁中举,18岁进士及第。入仕14年先后任职于京城、江苏、南京、山东、江西、河南,官至从三品。又学博才俊,肆力文章,称嘉靖“八才子”之首、唐宋派扛旗首领。33岁风华正茂,前程看好,竟无来由遭罢黜为民,永不叙用。像一颗耀眼的流星,才冉冉升起天幕,就急速陨落于黑暗。同列嘉靖“八才子”的李开先扼腕慨叹:

罢秩中伤日,年才三十三。

不惟闲世务,人情已饱谙。

冲霄负奇气,悬河善剧谈。

曾效苏门啸,还将禹穴探。

马群空冀北,鸿名播斗南。

才真当一面,与弟为二难。

经历人生浮沉,王慎中熟练世务,熟知人情,面对重挫处变不惊,泰然自若,“无黜罢之怨蚌,有隐士之情怀”。罢归之后有志难骋,“沉沦无复念苍生”,他重新设计自己的生活,写作和讲学成为主业,他在答友诗中说,“欲知吾道今何在,坐席从教野老争”。当时远近前来请教求文的士子,“门墙几不能容”。

然而少有人知道,王慎中在应接不暇的背后,是“中年颇苦病相侵”。他一直承受肉体的折磨和心力的耗损,时常在诗文中抒发难耐的痛苦和无助的哀叹。诸如“我病如草木,夏日益以长”“一生十九病,坐使废居诸。日日求医习,朝朝理药书”“我生多病守蓬蒿,固陋自知亦自鄙”,等等。

前来求其诗文者一直络绎不绝,当时流行请名人为死者撰写铭状以表哀荣的风气,更有甚者留下遗嘱非请到王慎中写铭状不能下葬。王慎中先后写了大量的悼亡诗、祭文、墓志铭、传状。加上家庭的接连变故,使他的心情经常被哀伤的氛围所笼罩。当然,其中也有他需用润笔收入缓解被罢黜后经济困境的无奈。在身心俱疲、四顾茫然中,他需要求得一种精神的寄托。

栖迟清源精舍,禅释时常往来,谈论慧寂因果因,因此萌生了乘禅的念头。这时他想起祖家晋江安海境内的灵源山。那是一座闽南久享盛名的禅林。唐代开八闽科举第一人的欧阳詹曾居此山读书三年,历代有高僧隐居修道,名士遁迹盘桓。经过斟酌准备,选定深秋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他乘兴登览灵源山。

果然名不虚传!一路攀援,迎面扑来的是奇峰、飞泉、松涛、古寺,满满的诗情画意。登上高处纵览云飞,心胸顿然一阔,生出无限惬意。王慎中受到静上人的盛情接待,留宿紫云室,耳闻目睹,心灵得到了洗涤净化。回家后他写了两首诗记其事。一首是五言古体《宿灵源禅院》:

拘拘有妄身,一一不能舍。

形骸自束缚,日使道心寡。

偶同片云间,得此憩兰若。

奇峰千万叠,一派飞泉洒。

飒飒天风来,松声如雨下。

冥濛衾帱深,烟霭翠盈把。

不灭慧灯悬,照兹四体假。

始知房闼卧,息偃类奔马。

誓欲托名山,于焉投静者。

荒茅便可芟,无为俟聊且。

诗以对“心为形役”的反思开头,继而写登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重心落在“誓欲托名山,于焉投静者”,他找到了灵魂栖息地并决计以身相许。“静者”当指灵源紫云室静上人,所写另一首七绝,便是赠送他的:

在世还随出世缘,相看去住两超然。

山门相送无劳远,还拟来参后乘禅。

结识静上人是他值得珍视的缘分,互相倾谈后最大的感悟便是“超然”。超然于物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王慎中不信佛,但佛家主张清净无为,摆脱尘烦和名缰利锁的束缚,这深得其心。

吴泉滨在灵源山脚筑室隐居,事农桑以自给。王慎中成为他家常客,两人曾结伴游山宿于紫云室,并拜访了静上人。王慎中留下了一首七律记行诗:

千峰高处一峰深,未到遥闻钟磬声。

径路渐通难进步,山门忽睹已生心。

色空矗矗迎窗岫,禅寂嘤嘤在树禽。

愿与尔投庐远社,莫凭陶令傲东林。

诗人还特别为末联加了注:“泉滨先生为县令,弃归有陶靖节之趣,而所居在灵源山下,大与柴桑匡庐相类也。”诗中山景、禅意和心境熔于一炉,表达了不图虚名、通脱持正的胸襟情怀。当晚王慎中与吴泉滨同宿紫云室,两人聊到孤月中天、明星出海时分谈兴仍浓,有诗为证:

中年颇苦病相侵,聊倚绳床卧碧岑。

枕席亦是人间物,寤寐自无世上心。

孤月中天风不起,明星出海雾初沉。

此夕携君同一觉,更无在昔与如今。

不谈过去和现在,话题必定是集中在未来。不喋喋不休地咀嚼过去和眼前的不平,用新的目标引领自己,拿得起放得下,这是一种豁达,更是一种智慧。

王慎中对吴泉滨因精神契合而引为亦师亦友的知己,执礼甚恭。过年了给送去日历并“走笔戏柬”;荔枝熟了,“遗赠荒园红荔枝”。他经常既登山又访友,然而有一次隔的时间久了些,又值一场豪雨过后,暴涨的涧水冲垮了溪桥,野草埋径,山路泥泞,多次来过的地方竟然迷路了。他幽默风趣地说,“非关涉历记途差,自是幽贞隔世涯”,不是自己糊涂,倒是吴泉滨应该为他的迷路负责。

吴泉滨归隐灵源山独善其身,提升了灵源山的精神高度。罢归之后失意落拓的王慎中选择亲近灵源山,“誓欲托名山”,表明他不脱地气,找到灵魂遂心的归宿。他从灵源山,也就是从家乡获得真情的理解和慰藉,也增添了在散文领域继续高举“唐宋派”大旗前行的信心和力量。他寿终于51岁,在即将走向生命终点之时,他留下了这样的诗句:“我疴虽惫神来守,俗目徒看柴骨瘠。”“投杖逍遥遂纵歌,主人不病何须策。”他身上的士人风骨至死不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