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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垛里,藏着一个故乡 ■刘 峰

对于稻草,我有一种难舍的情结。

至今我仍认为,乡村现实版的草垛,比一代巨匠莫奈画布上的草垛,更丰满,更神气,也更美。

在异乡,冬日闲暇时分,我喜欢游走乡间,靠近一座座草垛,以安抚一颗漂泊的心。哪怕,就在它旁边坐一会儿,嗅一嗅它散发的清香,就会感到无比的熨帖与满足。

稻垛里,藏着一个故乡!

稻垛,金黄、稠密、绵软。它矗在打谷场旁,像一个地坛,似一座城堡,又好比一个巨人。不论是主人,还是路人,抑或乞丐,从它身上,都能找到温暖。

旧年的父亲,对一垛草,有着十二分的虔诚。日子清苦,少柴火,无煤炭,天然气在当时是一种奢望。要保障一家人平稳过冬,稻草简直成了“救命草”。

每次烧灶,都由奶奶把关。三束稻草,炒三盘菜,煮一锅饭,煨两罐开水,是老人家定下的家规。怕稻束燃烧过快,她用一把大火钳压着。

为了省下读书钱,家人冬天不垫棉絮,铺稻草。母亲手举细齿耙,像梳长发一般,在稻垛上轻轻地来回梳,被梳下来的稻草,犹如一根根软黄金,干净、整齐、闪亮。母亲将它们摊在芦席上,反复晾晒,等到掌灯时分铺上床,蓬蓬松松,窸窸窣窣,一屋子的稻香。

夜寒,风大,屋小。一盏煤油灯,照着一本书,照着一个孩子亮晶晶的眼睛。他将自己深深陷在小床,裹被而读。那场景,令人难以忘怀。当油枯灯熄,舍不下书的我,还要躲进被窝,用手电筒偷偷看。

临睡前,父亲照例悄悄出门,走向自家的那座稻垛,他围垛检查一番后,像从窑里抽砖一样,小心翼翼地从垛上抽出一捆,向牛棚走去。不用点灯,他也能看清那头老牛漆亮的眼神,将稻草精准地放置在它的鼻息之下,然后,点上一支烟,听老牛的嚼草声,内心一片踏实。

出乡关前夕,我仿佛一粒秕谷。多少个寒夜,我像梦游一样,彷徨在打谷场。实在不想回家,就在草垛掏一个窝,睡下。

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看见父亲在周围不停地寻找,母亲沙哑地呼唤着我的乳名,倔强的我就是不应,成了自己一生的悔与痛。

在属于一个人的那些夜晚,从一根根稻草芯里,我听见蛙声、虫声、鸟声,嗅到了泥香、露香、稻花香。另外,我还听见一个少年尖叫着,向着远方逆风疯跑的声音。

古人云:“巢居者先知风,穴居者先知雨。”在一个蓦然醒来的黎明,从稻草窝里爬起,我清楚地看见自己的未来之路。望了最后一眼生我养我的村庄,我决定外出闯荡。这一走,我真的告别了故乡。

若干年后,在异乡漂泊的梦里,我不时返回那一座座草堆,躺下,翻身,梦呓。那里,埋藏着一个少年的初心与梦想。当从梦中醒来,晨光熹微,浑身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我又有了新的奋斗欲望,仿佛一座座稻垛,赋予我新的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