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南京 李绍斌

文化底蕴深厚的江南人，爱以香茶待客。朋友会面，临窗静坐，品茶叙旧，吟诗论画，对景谈天，为雅事，为乐事。

家家户户开门七件事，茶是少不了的。除此之外，在大街小巷茶肆也特别多，且多设于古镇山水秀丽处。江南人饮茶，不仅讲究茶叶、水质、环境、气氛，尤重茶具之精美。说到茶具，自然要提到江苏宜兴的紫砂壶，不仅宜于泡茶，烧造历史悠久，更因为它集多种艺术于一身，达到中国茶文化的极致。我的瓷友沙志明先生，为南京紫砂陶器收藏大家，也是一位性格豪爽、受人敬重的长者。我曾多次登门拜访求教，欣赏他的珍贵藏品，为他所藏的精美紫砂的艺术美感所陶醉，也为他执着守护文物藏品的精神所感动。

南京秦淮区的七家湾，历史上曾是回族人的聚居地，清真寺旁曾有沙志明先生的雅舍宅第。一般说来，喜爱收藏紫砂壶的人，都有饮茶的习惯。沙老先生不嗜烟酒，唯独爱品个茶字。一来，回族人多食牛羊肉，为助消食，茶就是最好的饮料。二来，沙老年轻时爱好体育，力举千钧，曾获得江苏省举重冠军的称号。竞技须苦练，苦练必然多流汗，流汗就要牛饮海喝，以补充水之消耗，当然茶最能解渴。三来，沙老还是个京剧票友，音声洪亮嗓门大，当尽足了清唱雅兴，与戏迷们一起捧壶慢呷，品茗说戏，更显清雅脱俗。

历史上制壶名家的作品，造型丰富多彩，精湛的雕刻工艺，古朴灵动，配上诗书画印，更显气韵清雅。收藏价值之高，等同金玉。故沙志明先生对紫砂情有独钟，倾其数十年心血，甚至卖掉宅子买把名壶。“为伊消得人憔悴”，以至藏品上千，名品数百。沙老视壶为命，爱壶近痴。他常说古玩收藏不仅是收藏文化和艺术，更是收藏一份心情，要倾注一腔爱心。是的，他对自己藏品的关爱之情随处可见。多年前，江苏电视台作一专题宣传古陶瓷的电视节目：“甲方乙方”。以陶为一方，以瓷为一方，向大众传播古陶瓷知识，我有幸作为嘉宾参与录制。在节目的整个录制过程中，沙老双手始终不停地摩挲着他带去的紫砂壶，像呵护着、抚摸着可爱的婴孩。我与他同坐在台子上，感觉到他对自己的藏品已经倾注了深深的爱和情。他的这一举动，连当时的节目主持人也感慨不已。

正因为如此，沙老先生由爱茶而爱壶，由雅爱而收藏，由把玩鉴藏而研究茶文化，而撰文著书，终成闻名全国的收藏大家。

沙志明编著的《中国明清紫砂精萃》一书，其中所载器物，均为他收藏的珍品。上自明代，下迄民国，琳琅满目，蔚为大观。对于收藏家来说，每件都得来不易，每件都有它的故事，沙老所费心血，所付辛劳是可想而知的。沙老不像一般的玩家，又买又卖，待价而沽，他是只买不卖的。用他的话说，对这些历史流传下来的灵圣之物，玩到了我这里，便不让它再流落风尘，受到摧残。他也不像一般的藏家，买来后或束之高阁或贮之箱笼，充当仓库保管员的角色。沙老难能可贵之处，每收到一件宝物，总要花时间和精力，把它的来龙去脉、文化内涵搞清楚。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对一件紫砂筒的考证。

上世纪80年代，沙志明曾在扬州瘦西湖旁的古玩市场上购得紫砂筒一只，筒有宣统元年款，辑五刻的行书一联：“黄金缀顶攒文羽，白璧垂缨间木鸡”；另一面刻的是一幅画：一位文人端坐于绣墩之上，全神贯注，双手抚琴，背后有花架，其上标题为：“曲中知音”，题款为“乙酉首夏，石溪写，辑五刻”。为了搞清这件紫砂筒的来龙去脉，他请我利用党校图书馆之便，帮助查找有关有关资料。

这两句诗出自元末明初诗人丁鹤年的《别帽》诗。全诗为：云样飘萧月样团，百年雄丽压南冠。黄金缀顶攒文羽，白璧垂缨间木难。刺绣尚期平敌垒，簪花曾梦舞仙坛。一从吹堕西风里，谁念蒙尘白发寒。

辑五易查，此人姓黄为清末秀才，曾任金石书法篆刻研究会副会长。在清末和民国时期的一些紫砂器上，有他刻的书画作品。但查找石溪就颇费周折。历史上以石溪为名号者有好几位，其中一位是画家石溪（1612—1692），中国明末清初画家，清初四僧之一。俗姓刘，武陵人，居南京。幼年丧母，遂出家为僧。法名髡残，字石溪。与弘仁、石涛、朱耷合称“明末四僧”。但是，清末仍在世，还要善于书画者则不易断定。不是死得早，就是生得迟，难以对上号。后来，我在一本杂志上发现一位名叫江石溪者（1870—1933），是清末民国江都的一位名士。常以石溪之名行医交友。然而紫砂筒上的石溪是否此人呢？我与江都县志办主任取得了联系，说江都历史上有这个人。我遂将这个信息告诉沙老，他非常高兴，请我尽快安排陪同他赴江都核实。

我们在江都县志办同志的协助下，查阅了县志和有关江石溪的资料，又到江石溪墓上凭吊了一番。经过调研得知，江石溪，祖籍徽州，世居扬州。年轻时常往返于南通、扬州、江都一带，广交友，多才艺，琴棋书画无所不能。时人称石溪“以文会友，以画交友，以琴娱友，以医助友”。根据江石溪这些特点，再研究这只紫砂筒，正是盛药之具，与他四处行医契合。又与其娴于诗词书画和音律的特长相关。他与长期寓于扬州的陶艺篆刻家黄辑五联系起来，推想二人必为诗朋画友。完全有合作制陶的可能。可惜紫砂筒上刻的诗句错了字——“难”刻成“雞”。通过对这一件紫砂器的考证，使我对沙先生孜孜以求的治学态度，又有了进一步了解。

沙志明先生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变个人把玩为众人玩，变独乐为众乐，将几十年的收藏经验、数百件的紫砂精品公之于众，以推动大众的陶瓷收藏活动。

他以严肃认真的态度，编写出版《中国紫砂》《中国明清紫砂精粹》，在《收藏快报》上开辟“沙老话紫砂”专栏，介绍紫砂收藏和鉴赏，深受读者好评。

在南京城南有座古民宅——甘熙故居，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被南京市定为民俗博物馆。该馆内专门为沙老辟出一套厅堂作为紫砂艺术馆。沙志明先生从自己藏品中精心挑选近200件有代表性的珍品，放进馆内长期展览。开馆以后，有数以万计的国内外观众和收藏爱好者前来参观。大家对这些藏品给予了很高评价，并赞扬民俗博物馆化民间私人收藏为大众收藏，变个人古玩为大家玩。沙志明先生多年的心愿实现了。

后记：转眼之间，沙志明先生已去世五年，谨以此文表达对沙志明先生的深切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