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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莼庵著《梅花梦传奇》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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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成都 肖伊绯

中国近代戏曲史上,以《梅花梦》为名的同名传奇剧本,较为知名且有案可循者,共有三部,皆为清代中期之后的作品。庄一拂《古典戏曲存目汇考》有云:“清道、咸间,陈森、张道、汪莼庵皆有《梅花梦》传奇,但目同事异。”

庄氏此说基本无误,但除了陈森的《梅花梦》稿本是作于道光年间(民国时期有影印本刊行)之外,张、汪二人的《梅花梦》皆仅见有光绪年间刊本。

所谓“目同事异”,即指陈森《梅花梦》写清河望族张若水与妓女梅小玉之悲欢离合故事,张道《梅花梦》写晚明才女小青轶事;而汪莼庵《梅花梦》则抒写蜀中书画家龚晴皋之女的情事。《梅花梦》的名目虽相同,且皆是以梅花为象征物或重要场景,但剧本各自故事原型皆是完全不同的。若说陈氏所写纯为虚构而有所意指,张氏所写半虚半实,那么汪氏所写则指名道姓、事实明确,在三种《梅花梦传奇》中别具一格。

汪氏《梅花梦传奇》仅见有光绪十年(1884)刊本,牌记为“光绪甲申卯月成都龚氏开雕”。书前有“成都吉唐道人叙”一篇,作叙者对蒋士铨、孔尚任、洪昇的剧作及才华推崇备至,并进而认为汪氏此作正是集中了三者精华而成。叙中有云:“长寿汪莼庵明经,以不羁之才作为元人院本《梅花梦》传奇,其杰构也。全书摹仿蒋苕生《空谷香》,其组织之工、音律之细、宾白之佳,又差与《桃花扇》《长生殿》伯仲,演诸氍毹,真足逸情动魄,可感可兴。”

从这段叙文还可知,汪氏乃重庆府长寿县(今为重庆市长寿区)人,且做过“明经”,即贡生。叙言末尾处提到:“书成未梓,莼庵已作古人。得其稿者甚少,同好以传抄难遍为嫌,就予藏本详加校正,付诸梨枣以公世。刻既竣,以序属予,特墨其缘起于简端。光绪癸未嘉平月成都吉唐道人叙。”

可知,到光绪癸未九年(1883)此书刻板完工之际,汪莼庵早已逝世,这一部《梅花梦传奇》刊本的底本乃是“吉唐道人”所藏的汪氏原稿本。叙言之后,有“酸斋继主墨园氏”的“梅花梦赘言十四则”。其中一则提到了这部传奇的所谓“本事”,即作为剧本的原故事。文曰:“所谓龙合贡雨畴者,龚晴皋先生也。龙共为龚,雨畴晴皋意。取对待元试章者。晴皋婿,黔西张某,原是张也。梦鹤居士所谓更名易姓,不欲以真面目示人者。然较之百子山樵之全改面目,不可捉摸则又大不同。”

这一传奇剧本的主角为龚晴皋、其女及其婿张某,且“墨园氏”认为剧本所牵涉的人事非常明显,不同于先前一些传奇剧本(如阮大铖《石巢传奇四种》)的惯用掩饰手法。“墨园氏”特别强调,眼前这一场才子佳人的悲欢戏剧,虽然也与同时代剧本所演绎的故事相仿,但的确是真人真事、确有见证。同时也点明,剧中仍然存在虚构的成分,有“故美其说”“意在为才人吐气”。

除却集曲换牌等诸多逞才之作,此剧最奇处乃是第五出“斋访”。当头一曲“双调玉井莲”之用例,仅见于存世最古之《琵琶记》钞本——清陆贻典钞本《校钞新刊元本蔡伯皆琵琶记》。这一孤例,仅有两句唱词,且牌名也题作“玉井莲后”,当是“双调玉井莲”的末两句。这两句残曲,在汲古阁编汇著名的《六十种曲》时,被彻底删除掉了,编辑者以为残曲不成全帙,遂想当然自填了一曲新牌,敷衍了事。清康熙《钦定曲谱》中虽将这支久佚的残曲辑录,但也明确给出了注释:“古谱于此调下注一‘后’字,想皆非全曲,况此二句竟不叶韵,亦不可晓也。”

尤为特别的是,汪氏《梅花梦》中所用的“玉井莲”曲牌并非《钦定曲谱》中的标准格式,不是残曲二句,而是四句全曲。全曲词曰:“昨霄紫荆见月,今朝白雁成行,从此池塘诗梦稳,安排风雨联床。”

曲词写得疏朗雅致、才情盎然;只是曲牌所据出自何本,无从确考。更为奇特的是,在全曲“玉井莲”之后,汪氏紧接着又填入所谓的“又一体”,曲词为“独客他乡,想见倚门而望”。此“又一体”则和陆钞本《琵琶记》第十九出的残曲格式一致,皆是四六两句。可见,汪氏的曲学修养是有一定根基的,是熟知“玉井莲”曲牌的古本残体的;只是那四句全帙的“玉井莲”所据何在,实在费解。窃以为汪氏要么有家藏秘谱可循,要么即属自创续格,无论是哪一种可能性,在同时代的传奇剧本创作中皆属难得。

剧中所涉人物龚晴皋,名有融,以字行。号绥山樵子、拙老人、避俗老人等,重庆巴县人。生于乾隆二十年(1755),卒于道光十一年(1831),清乾隆举人,工书善画,据传曾得成亲王和嘉庆皇帝的赏封。以诗、书、画名于世,以至在重庆和四川民间一度流行“家无晴皋画,必是俗人家”之说。《巴县志》云“县三百年来,极高文艺誉者,有融一人而已”。龚氏虽因书画成就名满巴蜀,但因其并无仕途显达,亦无高朋交游,加之蛩居偏远川东,故流传下来的相关史料极其有限。汪氏《梅花梦传奇》中所关涉的龚氏史实一方面可补证其家史之细节,另一方面也属无可对证的孤例。

这部剧本的独特之处还在于,剧中没有一个特别令人憎恨或厌恶的“反派”角色。剧中每一个人物都勤勉隐忍、知足常乐,并无任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大悲大痛之情节。无非是声名远播的龚晴皋,为自己才华卓越的女儿挑选了一位同样才情不凡的夫婿,原本是恩爱至极、酬唱浓情的完美组合,在现实生活中却只能遭受夫君屡试不第、妻子衣食无靠的两难境地。男子可愤而仗剑江湖、远游抒怀;女子却只能节衣缩食、艰难操持;而当游子归家之际,却也正是其病亡归天之时。这是真实的“才子佳人”故事,在琴瑟诗书的雅致之外,那个现实的穷困潦倒让人触目惊心。点评者对此,也只得搁下从曲学词学角度研究的“学术眼镜”,睁着眼睛流泪,闭着眼睛心酸。评语中有云:“单写贤妇不难,单写情种亦不难。写贤妇而兼情种如龙小姐其人殆为难耳。苦调哀思,幽情冷语,读者下泪,作者亦当酸心矣。”

虽然全剧仍未能摆脱俗套,最终安排了还魂托梦等种种“团圆”慰藉的手法。但剥去这层俗套,全剧的现实主义色彩极为浓厚,作者、传抄者、剧评者、同时代读者对此皆是心知肚明的。剧末的总评,将自《西厢记》以来的各类关涉男女情事的传奇剧本作简明概括,把传奇创作中惯用的“圆梦”手法进行了剖析,将《梅花梦》传奇也一并纳入这部中国“圆梦”戏剧史研究序列之中。文曰:“自西厢记以草桥惊梦终篇,传奇家辄效之。无目者辄赏之,无论数见不鲜也。言尽而意亦止,是梦不如醒也。临川四种皆梦也,而皆不以梦终,何害其为古今绝唱乎。此书虽终以梦,而全书之意,实在文字语言之外。善读者,虽谓之不以梦终而以梦始可也。至其痛哭流涕,寄慨遥深而又无人解得者,此章之中则有三句。如云,原说是梦;又云,但求此梦真实不虚,是也。斯言也,一读而心酸,再读而断肠也。”

在梦境与现实之间,剧中男女主角以及剧作者本身的文人气质,使他们在梦里梦外的思想行为,多少都带有一点不合时宜的情状。这些不合时宜用文字抒发出来,可以让人感动,也可以让人不解,这正是“善读”与“不善读”这类传奇剧本的根本原因所在。从故事原型上探求人生意味,而不单纯从曲学修养、文词技巧上追新求异,《梅花梦》传奇的点评者在“总评”中给予后世读者的提示,也正是近代传奇创作的主要动机与诉求。

从此意义上讲,无论汪氏在此部传奇中赋予怎样的别具匠心、展露了怎样的曲学修养、表现了怎样的才情识见;说到底,以真人真事为故事原型创作的剧本,对于首先读到这一剧本的故事原发地或近邻地的读者来说,都是易于激起共鸣和引为默契的。在这一读者群体中,可能就包含有当年龚晴皋家族中的亲友,刊刻者“成都龚氏”可能与之有某种关联。当然,情随境迁、人随事转,在蜀地流行的这部传奇,其中反映的人事、风俗、境遇等未必能在别的地域引发强烈共鸣,或许这也是为何此剧刊本在巴蜀似曾流行一时,但始终未能进入江浙昆腔传奇发源地、盛行地一带传布的主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