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绣像秘本白梅亭》,清代光绪年间刊本,目录页及正文首页

《绣像秘本白梅亭》卷三北曲部分

《大红袍》(弹词)
■四川成都 肖伊绯
众所周知,苏州弹词名满天下。根据有关考证,苏州弹词始于清初,兴于乾隆、嘉庆年间;至同治、光绪年间,出现苏州弹词发展史中的“后四名家”。正是这四位名家的出现,使苏州弹词确立了自己独特的艺术体制。
这一体制大致可用说、表、白、唱(弹)来概括,即书词中的散文部分,用“说”来表现;叙述和描写故事中人物的行为、思想和活动环境,称为“表”;人物语言叫“白”;书词中以七字句为主的韵文,用三弦、琵琶自弹自唱,相互伴奏,称“唱”和“弹”。
当时吴地编撰刊印的弹词剧本,基本上都按照这一艺术体制所界定的模式来规范、作为极富地方特色的曲种之一,这一时期的弹词剧本,对探究其发展历史及艺术特色,极具研究价值。
近日,笔者偶然发现一册清代光绪年间刊行的《绣像秘本白梅亭》,由此对这一时期的苏州弹词艺术,又有了新的认识与理解。这一剧本的故事原型源自弹词传统经典剧目“大红袍”,但并不相同,而是又有所改动与创制。
“大红袍”又名《玉夔龙》《海公奇案》,作者佚名。清光绪年间有两部刊本,一为光绪十八年(1892)上海紫云轩刊刻的《绣像海公奇案玉夔龙传》;一为光绪十九年(1893)刊刻的《增补绣像玉夔龙全传》。这两部刊本主体内容,均为记述明代海瑞为邹彬平反冤狱的故事。邹彬为邹应龙之子,因家道中落,岳父梁栋赖婚,欲将女儿另配豪门之子索音。索音为谋娶邹彬未婚之妻未遂,遣仆人两次纵火焚烧邹彬居所,幸为边将王汝川及镖客韩林先后搭救,邹彬只好寄居韩家,因拒绝韩妻贾氏调情,反被韩妻诬陷,韩林也为内兄陷害,发配边关。其后,韩林被边关元帅赏识,命其带兵平寇,立下战功。适逢安乐巡边王张保谋反,海瑞因韩林曾平寇有功,即命其进京平叛。韩林却因误入王府,再次获罪,临刑时海瑞将大红袍覆于韩林身上,将其救出,并擒获张保父子,邹彬也免遭仇家杀害。
概观《绣像秘本白梅亭》的内容,显然不是“大红袍”全本,全书只有七卷,主要是截取邹彬寄居韩家,因拒绝韩妻贾氏调情,反被韩妻诬陷这一段故事情节进行扩展与改编。只不过,书中人物“邹彬”改为“邹虹”,字友美。当贾氏调情邹虹时,江湖义士杜鹊桥发现隐情,为其辩解——这一情节和1956年上海首演的“大红袍”节选改编本《神弹子》相近。此外,书中人物增设了尉迟忠、尉迟孝两兄弟,正是这两位绿林好汉角色,从偶遇被贾氏调戏的邹虹,为之解脱困局;又在邹虹被韩林误会欲自缢的情况下,为之解救劝慰。全书以邹虹自缢所在地“白梅亭”为名目,展开故事叙述,展现了一位功名无着的书生四处碰壁、屡屡遇险的窘迫境地。全书目次如下:
卷一 探妹遇邹 贾氏兄妹论私曲,韩林辞行赴山东
卷二 戏叔 贾氏女贪欢私奔,邹公子绝欲正伦
卷三 还巾绝欲 邹友美闭门不纳,韩贾氏恶计图谋
卷四 反诳逐邹 风覆江舡神弹子反棹,谗言播弄义手足离开
卷五 激邹亭会 邹友美怨忿欲投缳,尉迟孝报恩访良友
卷六 访邹亭会 老命妇悔嗔爱子,义穿窗明证隐情
卷七 释怨盟义 一顶方巾殃不断,两番巧计患难穷
《绣像秘本白梅亭》,作为弹词名篇“大红袍”的早期选编本,其文献价值不可低估。不过,此书并不单单是作为研究“大红袍”故事改编衍变而独具研究价值,书中的唱词体制与演绎模式,也颇值得进一步研究考证。
可以看到,全书中除了明确标注“白”与“唱”的弹词体制之外,还增设了“曲调”“北曲”“曲”“前曲”四种唱词体制,这样的做法颇令人费解。这不得不令人心生疑惑,这一册“秘本”究竟是属于苏州弹词的底本性质,还是绍剧体系中的调腔剧本性质?
绍剧作为以浙江绍兴、新昌为中心的地方剧种,流行于旧越、台、明、温、严、婺、处诸州,为中国古老剧种之一。这一剧种的调腔,又称“掉腔”、高调和高腔。“调腔”一词为剧种和主要声腔的共称。调腔是一种“向无曲谱,只沿土俗”“杂白混唱,一唱众和,锣鼓助节”的曲牌体音乐。那么,《绣像秘本白梅亭》中标明“曲调”的部分,究竟是指苏州弹词中独有的艺人个性化唱腔,还是指绍剧体系中的曲牌体唱腔呢?
在此,不妨试举一例。《白梅亭》卷一“探妹遇邹”中,贾氏兄贾文正偶遇寄居贾氏家中的邹虹时,在一番道白之后开唱“曲调”。词曰:
邹友美,住了文章,立起身来,笑脸装,深深作揖称兄长,贾文正一豆还礼暗暗思量,这的是东关外面的邹友美,正要查他住在何方,原来妹丈家中住,省了我当心查访。
首先从整阙唱词的格式来看,已经完全不符合苏州弹词中七字句为主的韵文体;其错杂长短的句式,更接近于曲牌体。至于是哪一种曲牌,尚待考证。唱词中的“一豆”,是典型的绍兴方言,意即这里、那里。仅从上述这些特征来看,书中标明“曲调”的体制,应当是针对绍剧体系而言的。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全书七卷标明“曲调”体制的只有三处,其余的唱词部分,又都是符合七字句韵文体的,则更接近苏州评弹的体制规范。再来看标明“北曲”体制的部分,也只有两处,即卷三“还巾绝欲”中杜鹊桥出场时所唱的两支曲词。其一曰:
若问俺名杜鹊桥,江湖义贼颇有名标。不偷那孤儿寡妇,不偷那良善的才徭,不偷那清官的财帛。单有那贪官污吏恶宦奸刁,俺的手段高强,那怕他铜墙铁壁中须偷盗。盗将来又不是自家受用浪费花销。
不难发现,这样的唱词体制又来自元代杂剧,其唱腔就是源自北曲。
全书标明“曲”体制的相对较多,共有六处。其中在卷五“激邹亭会”中出现了一支“前曲”带四支“曲”的体制,类似于南戏传奇中曲牌体的“套曲”性质,颇为特别。但在“前曲”与“曲”之间,“曲”与“曲”之间,仍然夹杂有大量“唱”与“白”的部分,这表明一支“前曲”带四支“曲”的体制,并非纯粹的南戏传奇“套曲”模式,其中因弹词体制的掺杂,竟出现了弹、唱、念、白多种形式,且可依谱作曲牌体唱词,也可纯依俗语唱词;且“白”中既有“苏白”,也有绍兴方言。
《白梅亭》中的曲种混杂、唱词体制不统一、吴越方言交融的情况,可谓应有尽有,令人颇感特异。当然,这样一册诞生于清末的剧本,客观上应是为迎合读者需求,追随戏园时尚所制;其翻新花样、别出心裁的编撰创制,究竟有没有实际的演出底本之功用,一时还无法确证。须知,如今苏州评弹中并没有《白梅亭》这样的传统剧目留存下来,或可明证这种混杂太甚的“秘本”从根本上讲,可读不可用,并不具备实际演唱的可操作性。不过,据说绍剧调腔剧目中确有一种《白梅亭》,究竟是否以此书为底本加以编排搬演,值得进一步研究考证。
遥思中国古典戏曲自元明以来的北杂剧、南传奇体制,在南北大融合的历史趋势中,在大众俗乐的历史潮流中,不可避免走向总体包容、局部特立的态势。在这样的时代潮流之下,无论是苏州评弹,还是绍剧调腔,都无一例外地吸收、改造、重塑了南北曲词中的格式与体制,为我所用、为民所乐的艺术取向,合力促成了所谓“乱弹”剧种的勃兴与发展壮大。
伏案翻检这么一册特异的剧本,不禁令人心中油然生出一番感慨,真真是:曲海波澜乱弹潮,一潮还比一潮高。那曲海波澜中的潮痕点滴,在这么一册《白梅亭》中,在这百年前的故纸遗墨中,就如此这般地悄然呈现在了如笔者辈后世读者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