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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院过年记 ■卓越兄

事情到了自己都拖不下、看不下的境地,我只好在离龙年还有十天的时候,死心塌地出门,拖着行李箱,奔赴的方向不是深圳北站,也不是深圳机场,更不是蛇口码头,乃可能于生命只是单向的医院。

在身体遇到诸多障碍的当下,辞旧岁迎新年这样的节点,对我来说已经毫无意义,我劝自己这次“返厂”不把自己“修复”清楚,绝不回家。

“瘦”是我的本色,一直以来,我身高的“珠穆朗玛值”是174厘米,这些年有所萎缩,而体重维持在60公斤以下。当实际体重(71公斤)远远超出这个习惯值的时候,我知道我病了。

事实是,我举步维艰,腿肿难消,社会活动很多都借故婉拒,勉强出行,我也要纠结于需要多少步行的路。开车尚自如,但上下车蹬个腿都是大工程。感觉这样的身子、这样的生活,开心度日、欢喜过年对我来说已是奢望。

本来想1月31日就进去,但当日家父做祭,觉得日子敏感。本借此还想拖,跟一位姓商的医生商量,要不我先自我控制一下,正月初三、初四再去。到了2月,好友“潋”来卓坊看我,泪眼花花,我觉得,不能苟且了,否则,连与我过快意人生的玩伴、茶友都对不住了。

到了医院,医生判定我的病情“严重”,护理为“一级”。一躺上病床,浑身挂满生命侦测仪的连线,臂膀缠上血压仪臂带,手指穿进血氧测套……第一步供氧、救心,第二步,利尿消肿,加血白蛋白。

我大致清晰,我的“标”在哪儿、“本”在何处。还不是病危,还不受“ICU”礼遇,还有救,生命或许免拿“单程票”——人都是这样,老骗自己,不见棺材不掉泪。

临近春节,深圳的工人群体大多已回老家过年,请个护工不易。但住院当日赶来看我的弟弟、妹夫,还是帮我“钓”到这么一位。入院次日,护工就上岗,是个爷们,而且是个正装革履的。他提着桶,自带睡床来,一副很职业的样,让我想起《百万英镑》哑巴保镖携着装巨大哑铃的箱子。

这么个“老板”,我能唤得动吗?我有点担心。才开始投入工作,这位后来被我叫成“煤老板”的“来深建设者”不把你当外人,叽里呱啦用着(湖南)邵阳话大声打着电话,把病房叫得门震墙摇,罔顾治心人需要无噪的环境。甚至,这家伙是个“睡神”,更确切地说是“呼噜神”,才开工,上下午就打了两次盹,一躺下立即发出巨大的呼噜声。我只好一本正经起来,告诉“煤老板”问题很严重,你有可能成为“一日工”。

未曾想,“煤老板”老实交代,他到别处服务,也被这么投诉,为不影响患者,他会在夜晚搬到走廊去睡。夜里十点,他兑现承诺,呼噜声也是夺门而入,只是听起来没那么乱心。

身子和手被各种检测、打针线“绑”在床上,护工仿佛成了我的“替身”。慢慢地,我发现穿皮鞋的能“听从”穿拖鞋的,于是打消了换人的念头。

男儿膝下有黄金。看着一个穿油光皮鞋的“煤老板”俯下身、屈着腿,为我洗脚,坐在病床略有高度的我,多少有些不自在,从而产生怜悯之心。

“煤老板”告诉我,很小他就辍学进了家乡煤矿,到广东增城山里搬树木,去江苏徐州收集煤灰……正准备入股当老板,他的“生财之道”却忽然被“叫停”,投入血本无归,盈亏一夜间转换。

“煤老板”说,他育有一女二男,女儿嫁人了,长得跟她妈一样,很有演员相,大儿在读大学,次儿有些叛逆。2012年他破产了,继而妻子也离他而去。受经济压力所迫,他才要做这种“俯下身子伺候人”的事。我这种病人,吃喝拉撒都要被记录在案,数据得呈报医生。每每姑娘来问数据,他把透明尿壶举得高高的,戴上老花镜,端详个清清楚楚、仔仔细细。

为了表达对“煤老板”的尊重,我决定帮他“钓”张过年回邵阳(到衡阳站)的火车票。他说他不会在网上买票,本来想让老乡买张大巴票,一张票要300多元。我说路上多堵,“说不定赶不上跟儿女们吃年夜饭”。落单候补成功信息来了,护士帮我抽血,“煤老板”一手拿着手机大声讲电话,一手帮着护士的忙。我不得不谴责,你这主次不分,不够职业。

“煤老板”以为我帮他买的车票要从护工费里扣,又以为我买的是无座的。我告诉他,一点点小意思,让你无忧回家,7车厢107座,从布吉的深圳东站出发。他说,这是倒数第二座,一个车厢108个座;凌晨四点时分到,回到家里刚刚好。

我知道,送“煤老板”一张动车票,而不是一张普通快客票,可能更体现我的“大善”,但更清楚“授之以渔”比“授之以鱼”重要。

五天的贴身护理即将结束,离开当日的凌晨时分,“煤老板”突然摸着身子从外面走进来,指着胃部说:“很痛,估计是胃溃疡。”他让我跟值班医生说,帮他开点药。我说不好这样操作,你到楼下挂个急诊吧。

说实话,我必须有点原则,清楚没凭据的合约责任在哪。磨蹭几下,他终于从急诊室上来,说开了200多元的药。不多久,呼噜声在走廊继续响起。而我整个下半夜几乎未眠。

患者、护工就这么实现了短暂的互为反串。“煤老板”2月8日回到邵阳老家,给我发来了问候,我对他说:“医生要我继续留,除夕出院出不成了。”

既来之,则安之。医生让我不要着急出院,我自然不敢违抗。我深知,于我的生命,除夕和春节都不是疗治的节点。

“上次来,见隔壁房间一位婆婆晚上还在呻吟,第二天一早就被装进黄袋子运走了。”“这个有啥子嘛,你现在住的那个房间今年还死了两个人。”——这是每早以笑脸与我打招呼的渝籍清洁工跟我的对话。

随着农历新年的到来,住院病患越来越少,除夕只剩我一个,而值班的就一个医生和两个护士。渝籍清洁工天天到岗,她在除夕前一天传达的有关我所“下榻”的单身病房的“讯息”,着实让我的除夕夜成了“练胆夜”。

除夕上半夜,我把春节联欢晚会声音开得大大的。下半夜,监控生命指数的仪器被我拔掉,间隔几分钟却发出故障声响,平时无感,此时却让我毛骨悚然。你说,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在那刻对我有多重要。护士时不时来查房,消除了我的一大半敏感,我们互道“新年快乐”。

甲辰龙年,一早医院食堂给除夕值班的医护送餐点,我发现,与平常没有两样:稀饭、鸡蛋、包子……护士问我是否需要,多了一份。我没有受用,而在美团叫了一碗汤圆,就这么迎接“龙骧虎步”的龙年。

情况逐渐好转,主治黄医生同意“正月初四放人”。“单程票”成了“双程票”!大妹容和二妹瑜,提前一天从泉州赶到深圳,到医院接我出院;好友张老师当晚在万象城为我接风迎吉;闺密樱子在美国遥赠利是;深圳卫视好友阿鹏也来忙上忙下……亲友的温暖,让“孤儿”不“孤”!

“绝望没落中的重启,才是人生此在的使命。”好朋友、地产经济学家郭国强赠我书法金句,让我看到了生命重启的光辉。

我顿觉自己颇像闽南歌里唱的——“明日醒来犹原是一尾活龙”。

经历十三天的“返厂修复”,我决定把“快乐才是人生首富”改成“健康,方为人生之首富”。

没有了健康,快乐何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