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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老屋 周国球

我家的老屋青砖黛瓦,整体造型粗犷而简洁,与山民的形象有着神似而形通的韵味。在20世纪70年代,能住上砖瓦房,算是一种满足。记得建它时我才五六岁,从平基到完工,耗尽了姐姐、哥哥特别是父母亲好几年的汗水和心血,每一块砖瓦都凝结着我们一家七口对“家”的强烈期盼。我是背着老屋的沉重密码走到今天的。在我心里,老屋代表着家和乡的结合,珍藏了我儿时的喜怒哀乐、父母恩情、兄弟姐妹之爱,成为我生命中难以释怀的情感归属。

我对老屋的感情,来自老屋给予我童年时期不可取代的温暖。父母亲的教诲、哥哥姐姐的关心爱护,全都通过老屋的中介传递给我。建这老屋时,我才五六岁,无法参与体力上的劳动,但我目睹了父母哥姐两年里流过无数汗水让老屋从一块平地上崛起的过程。

老屋傍山而建,是典型的赣派建筑。夏季,屋外烈日如焰,屋里依旧凉爽;冬天,外面滴水成冰,屋里温暖如春。春天,我跟姐姐去后山挖竹笋、摘山果、拔野葱,常吃得满嘴翠绿;初夏晚上,我背着扁篓跟在手持松油火把的大哥身后,到田里夹泥鳅黄鳝;三伏炎热天气,我和小伙伴们到附近水库戏水打闹;深冬时节,我们一家在老屋里围炉而聚,温暖把寒冬拒之门外。一年四季,老屋留下了我无数美好的回忆,母亲长一声短一声地唤我回家的声音,只有老屋还保留着。袅袅炊烟下,炒泥鳅、干煸茄子的香气只有老屋还保留着,生活才有了乐趣和生机。山上的树、野外的风都认同我们一家七口的老屋身份,我们与野外生物的区别来自老屋,生活的希望、乐趣和爱恨情仇全来自老屋,老屋承载了我们一家七口灵魂深处最柔软的眷恋。

2005年重阳节,劳碌一生的父亲去世,两个哥哥先后搬到自建的楼房,老屋里只剩母亲一人。大哥多次要母亲搬去他家,母亲婉拒了,她说老屋里有父亲的气息和影子,她住得舒服。

六年前,母亲像一盏耗尽了油的灯一样安详地走了。老屋依旧安详地守望着我们一家曾经的温暖,这温暖,丰富了今天的村庄,更丰富了走出老屋后我们心灵深处的眷念。

去年国庆节,我再次回老家。见到斑驳苍老的老屋,我的心不由升起一股暖意。我独自在老屋的里外踱步,一寸寸都是一段儿时的情景:厅堂横梁上的燕巢在盯着我看,每年如期而至的燕子在叽喳自乐;墙角的犁耙铲锹、斗笠蓑衣,一如待征农活的兵器;我似乎看见门槛上抚膝而坐的父亲,不厌其烦地教我做人做事,杂物间,传来母亲筛糠、切猪草、喂猪食的声音……

突然,老屋西侧门框上的一道刀痕让我的心一颤,往日的情景再次弥漫开来。记得我八九岁的一天,跟二哥从后山砍柴回来,我紧贴门框站立,用柴刀把我当时的身高刻在门框上,往后每过一段时间,我就要站过去比,看看自己长高了多少。

如今的老屋破旧得让人心疼,墙体斑驳倾斜,断垣残壁和残破瓦面再也不能遮风挡雨,随时可能轰然倒下,村里人多次提过,这样的危房不拆除,可能危及行人。明年是母亲忌日六周年,届时我会请人将老屋拆除,让老屋体面地走完它光辉的一生。可老屋固执地守望着往昔的烟火人间,带着故乡的日朗月辉和泥土芬芳,伴我沉入那片被岁月珍藏的温柔梦乡,如果能让时光驻足,老屋安详,我们的爱与温暖就会永恒。

可惜的是,沧桑的岁月容不下老屋的固执,为这,我的心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