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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锅边糊 倪怡方

童年仿佛是很遥远的事了。那时候我们住在福州五四路华侨大厦后面的宿舍楼。

儿时记忆最深的是锅边糊,那是福州城里最不起眼却又最难忘的食物。每至周日,我常去于山下外公外婆家。那房子在福州五中旁边巷子里,是座白墙灰瓦砖木结构的老宅。

外婆身材矮小,背微驼,走路时两脚擦地,发出沙沙的声响。我去外公外婆家的日子里,外公常常在一丝不苟地写毛笔字,以楷书和隶书居多。外婆则在大厅里编热水瓶竹外壳。见到我,外婆必停下手里的活,提上一个印花搪瓷大牙杯,带着我去街口那家锅边糊摊子,摊主见了她,便会舀一勺米浆沿锅边浇下,待其凝固成薄片,铲入汤中。外婆总是站在一旁看着,不时叮嘱“快一点哦”。

那锅边糊,料极简单。不过是米浆凝成的面片,浮在清汤里,间或有些青菜叶,几粒小虾皮,再撒上一把蒜苗末。外婆端回家时,汤还滚烫,蒜苗的香气从杯口钻出来,在大厅里飘荡。我每每趴在桌上,看那热气在阳光里扭曲上升,竟觉得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稀罕。

外公个子不高,人精瘦,平时寡言少语,他要么手捧一卷线装书,凝神专注阅读,要么一支羊毫笔上下飞舞,挥洒自如。我喝锅边糊时,他会转头微笑地看我一眼,嘴角微动,却不出声。外婆则坐在旁边,手里继续编着热水瓶竹外壳,不时问我“够不够咸”。其实那锅边糊味道极淡,虾皮的鲜与蒜苗的香交织,倒也不必再加盐了。

后来我跟着父母去了山乡,再回泉城直至参加工作,每次重回福州,第一件事便是去外公外婆家。无论冬夏,那搪瓷牙杯总会等着我。冬日里,锅边糊的热气糊在眼镜片上,我便摘了眼镜,在朦胧中啜饮。外婆说,眼镜戴久了伤眼,不如多吃些锅边糊,“米浆养人”。我笑她迷信,却也将汤喝得一滴不剩。

外公去世那年,锅边糊摊也搬走了。外婆走了很远的路,找到新摊位,仍用那只牙杯打回来。她说新摊主手艺不如从前,我却吃不出差别。外婆自己还是和以往一样,自己不吃,只坐在一旁看我,眼神恍惚,仿佛透过我在看别的什么。她的背更驼了,走路时两脚拖地声更响,像一把钝锯在锯着时光。

后来,外婆也走了。我再去福州,发现锅边糊已大不相同。摊位上摆着鱿鱼、海蛎干、干贝、花菜之类,五颜六色,价格也翻了数倍。我买过一碗,料确实丰富,汤也浓稠,却总觉得少了什么。那简单的米香、虾皮的微咸、蒜苗的辛烈,竟成了绝响。

那一年去省城开会,特意去了趟于山下的福州五中,外公家的房子早已经拆除,新建了商场和楼盘。我在附近发现一家老店,招牌上写着“传统锅边糊”。进去要了一碗,老板是个年轻人,锅边糊里加了香菇和肉片。我问有没有更简单的,他诧异道:“那样没人吃的。”我默然,忽然想起外婆的牙杯,杯底积着的一层米浆垢,那是岁月沉淀的味道。

外婆的锅边糊,终究是随她去了。世间万物,原不过是一勺米浆沿锅边浇下,凝成薄片,旋即被铲入沸腾的生活中,化于无形。我们怀念的,从来不是食物本身,而是那个站在锅边等待的身影,那双布满皱纹却稳定的手,和那个再普通不过的周日的早晨和黄昏……

搪瓷牙杯如今不知流落何方,或许已被当作废品熔化。唯有那锅边糊的滋味,顽固地留在舌尖,成为我对福州最深的记忆。

哦,怀念以前的时光,更怀念外婆的锅边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