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记忆深处 龚凉凉

晨光熹微,我又立于诊所门前,手指触到那冰冷的开关,略一迟疑,便按了下去,电动门“嗡”的一声启动。刹那间,总觉得看见两个身影在门口晃动。

父母在时,这门原是手动的,父亲每日天不亮就来,手里攥着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走近,弯下腰,双脚用力蹬地,双手托起铁门,生锈的铰链发出“吱——嘎——”的声响,像一首古老的晨曲,门开了。他先拿把扫帚将门前三米地扫得纤尘不染,再用抹布将门框玻璃擦得透亮,才转身去,称那些散发着苦香的中药。母亲的手里,提着我从早市上买来的新鲜蔬菜,往厨房去。午后的母亲,左手紧紧攥着保温饭盒,蹒跚着从家里走来,左脚不太方便的她,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我常常透过诊室内的玻璃门,看见停在门口喘气的母亲,用颤抖的手梳理着被汗水打湿的头发,默默地把饭盒放在诊室内的专用桌上,“趁热吃”是她说得最多的话。清蒸鱼、捞青菜、炒花生,都是我最爱吃的,也是母亲眼中“像样的饭菜”。我知道这些饭菜都是她算准了时间细心做成的。从家到诊室,她要歇好几次,但她执意要送来,谁也劝不住。母亲的身影最后一次出现在这里时,我记忆犹新:那天,她坐在一旁,看着我一勺一勺地吃。母亲,那浑浊的眼睛,以及她的银发,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手指灵巧地将药材分成小堆,像是在编织一件无形的衣裳。

母亲从来不闲着。诊椅上,她招呼着来来往往的患者。她曾经坐的位置仿佛还在等待主人的归来;父亲站在柜台后,一手扶着秤杆,一手往秤盘里添药,他的动作很轻,像是怕惊扰了秤杆的平衡。父亲的手指修长,捏着中药材的样子像是在抚琴,秤杆微微颤动,他的眼神专注而温柔,仿佛在秤的不是中药材而是时光的重量。母亲也来分拣药材,笑着说“这些人参要称得准些”,父亲便笑着回应“放心,我的这双手还稳着呢”,恍惚间,我还能听见他们的说笑声,他们的声音和着药香在诊室里轻轻回荡。又听见父亲在咳嗽,母亲在唤我的小名,猛回头,却只有空荡荡的候诊室,和那排被晨光照得发亮的塑料椅。

如今,柜台上的药秤依然锃亮,我轻抚过秤盘,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凝视着诊室,仿佛看见父亲的身影还在那里专注地称着药材,母亲的笑声似乎还在身边。我望着药秤出神,秤盘里秤着的是再也称不回的时光,望着那杆沉默的药杆,望着满柜的药材,忽然觉得这间熟悉的中医内科诊所变得空旷了。药柜上的药依然整齐排列,每一个都贴着父亲亲笔写的中药名标签,他的字迹工整有力,墨迹已经泛黄。

夜幕降临,想起父亲在关铁门时,他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抚摸一件珍宝,铁门合上时,发出一声闷响,震得门框上的灰尘簌簌落下,他站在门前,望着渐渐暗下的街道,背影和暮色融为一体。诊所门外的灯还亮着,这时,母亲又来了。端着一碗参茶,她的手有些抖,茶水在碗里荡起细小的涟漪,我接过茶碗时触到她粗糙的手掌,那里布满岁月的沟壑,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诊所门口,直到我喝完最后一口。

铁门的声音远了,母亲的脚步也远了。父母用最笨拙的方式守护着儿女的梦想,就像守护着这扇铁门,三十年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铁门的声音像一根细细的银针,轻轻挑开我的记忆。我常常在开关铁门的刹那间恍惚……

母亲去后的八个月整,父亲也走了。我们都明白,每天的他们俩,一前一后,无论是上街或访亲戚,任何事总是母亲先开路,父亲随后而至。

人们都说时间能冲淡一切,可这门每日的开合之际,往事便如潮水般涌来,将人淹没。我渐渐明白,有些记忆是嵌在骨头里的,随着年龄增长,非但不会消退,还会生出新的血肉来。

夜深人静时,我常常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铁门内外,隔着的不仅仅天上人间,还有永远无法跨越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