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金华 方向明
冬雪细飞的日子里,一位河北玉田县的年轻人,为我徐徐展开了一轴《冬雀图》。
画面很饱满,远近浓淡中,两树冬枝已凋谢了叶片,显出本来的硬朗和干练。大河很宽也很平,远山很寂寞也很稳重。匠心在于枯枝不枯,冬枝不冷。枝丫上下,左顾右盼,叽叽喳喳,点头翘尾,已有栖枝的23只金黄的冬雀,还有一只从东北方向飞来的冬雀正呈栖枝状。
画家的激情,穿透在神态各异、绽放活力的冬雀之中,而且每一只冬雀都显得十分自信,似乎对冬日的威逼,不在话下,不断议论着、弹奏着、比试着……我深深地被画家的自信力和穿透力打动,被画家打破枯枝寒鸦的现成思路,在枯枝干枝上,跳跃起生命力的金色鸣唱打动。
构筑这叶尽枯枝与金色冬雀的强烈对比,画家需要多大的气势和情怀!
我注意到画家左部有一条与画面乳水交融的长款,“庚申之冬艺林野叟斋于故乡艺园群芳堂草舍雨浓记并题矣”。其中“故”与“乡”之间,正好是一枝栖一雀,画家以十分珍惜画面的处理,让两字之间相隔约四字距离,但一点也不觉得生硬。“草舍”与“雨浓”之间,也正好是一抹远山,画家也未让款压在其上,而空出了几字距离,恰好与上面空出之处成了对偶。这条长款也不十分整齐,有的字明显跳出,这倒平添了一种生气勃勃,与24只冬雀之跳荡呼应起来。
也许这正是画家大气磅礴之中的一种精明细节。
我从来未品读过蒋雨浓画作,只偶尔听北京友人说过,他是一位具有传奇色彩的画家。
蒋雨浓(1908—1986),原名蒋贞,又名云波,晚年自号野叟,与那位持画的年轻人是同乡。早年加入“中国画研究会”,常与著名画家李苦禅、秦仲文、王春芳和篆刻家白锋斋等切磋书画技法。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蒋雨浓已享誉京华,抗战胜利后获北京中山公园举办的全国百名画家展览最佳奖。
蒋雨浓的艺术之路,与不少大家一样,因人生之路的跌宕起伏和坎坷多折,愈经磨炼,作品愈展示出厚重、大气和个性。70多岁重现画坛,一改早年工笔精细逼真之风格,个人画展上推出松鹫、梅竹、山水、飞雀、游鱼、冬猫等笔意纵恣、气象万千的大写意,还有意境壮阔、堪称一绝的指画和舌画。文物鉴藏家周叔弢惊叹于蒋雨浓画作“我之为我,自有我法”的震撼力,认为是中国画的上乘之作。
在此之后,另一个偶然机会,我又欣赏了蒋雨浓一幅《双猫图》。上述《冬雀图》作于庚申冬日,即1980年冬天,蒋雨浓72岁之际,《双猫图》作于三年之后的癸亥之冬,蒋雨浓辞世三年之前。虽都是晚年冬意力作,虽都是远山一抹,大河静寂,却仍有创意和变化。首先选择了暖意不凋的冬枝,低处一梅,高处一枫,远山在墨色上也减淡了许多,体现出一种轻灵。着力刻画的双猫,体态丰腴,神态宽松,尤其是双目炯炯,流动灵气,藏巧于拙,一派冬、树、山、水和猫的大和谐。
我觉得,好事过三则会更好。第三次见到蒋雨浓的画作,是在上海藏宝楼周末早市,卖主刚展示出的这幅署名野叟的4、5平尺见方的文房图,几个买主在议论,这画笔法老辣、布局灵动,看纸至少也一二十年了,但野叟不知是哪个画家?这给了我“后来者居上”的机会。一眼望去,蒋雨浓的“我之为我,自有我法”,不一样地表现文房的文房图跃然纸上。
蒋雨浓虽久处逆境,却从来没有放弃对艺术的追求,他写飞鸟、山河、岁寒三友。在春回大地的改革开放岁月,蒋雨浓激情运笔、文心如初,仿佛有一派生机需要倾泻,于是着力营造了冬梅绽放、烛火不熄、多笔如诉的文房热烈气氛,体现出他点亮生活的阳光心态。一般表现文房的作品,比较难以出新,而蒋雨浓这幅文房图,跳出传统以人读书或作画为中心的表现手法,无人胜有人,冬梅、烛火、笔筒里大笔小笔、斜放的笔洗以及红与黑色彩的张力,处处微情妙趣,藏巧于拙,处处激活时代气息,展示了蒋雨浓晚年的艺术渴望和卓越才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