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厦门 金夜明
叶文程老师走了,就在我的面前,他安详却不舍地走了。中国古外销瓷研究领域因此失去了一位重要人物。
那一刻是2023年1月24日傍晚,是我们相识的第十二年。
记得有位哲人这样说过:人生的道路虽然漫长,但紧要处却只有几步。我就是在紧要处认识了叶老,从而成为了一个民间收藏的守望者和他的学生。
人生幸福满满的感觉少之又少,而有幸认识叶老并向他学习,是一件无比幸福的事。陪护他走完最后的百余小时涅槃之路,感受他直到临终依然故我的无我境界,更是值得我铭记的……
年近古稀,我一生没有什么得以自慰,但在恩师即将远行前能够来护理他,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荣幸。
2023年1月21日,那天是除夕的近午,丘景来先生打来电话:“叶老师病情加重,需要昼夜护理……”撂下电话,我立即向邱季端董事长作了报告,邱董说:“我亦不便,千方百计,请你代劳。”我打车赶往复旦大学厦门附属医院,疫情时期的病区,连走廊都摆满病床,叶老师的病房里有他儿媳庄丽莎和他近年的助手景来在陪护。叶老师戴着呼吸机,虽然高烧但神志清醒,他用打着点滴的手指着床边的椅子,示意我坐下。我于是坐在叶老的病榻旁,握着他的手,和他无言地用脉动交流。
三天前,我和厦门古代艺术品研究会名誉会长王黔生、厦门市博物馆原馆长张仲淳,在景来的几经周折下获准进入病区。那时的叶老还能同我们对话,可是仅仅三天,他的病情竟急转直下,我们除了祈祷、除了陪护,不知道还能为他做点什么?
从那之后的一百个小时,我参加了由叶老儿媳、孙女、孙婿、景来组成的护理组,陪伴叶文程老师,护送他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
在护理叶老师的那个除夕夜,那个正月初一、初二、初三,我屏蔽了所有“新年快乐”,那一刻能让叶老师减少病痛,把他从病痛中挽救回来,才是我的释然。医生说:“你抚摸他,他会有安全感。”于是我坐在他病床边,不停地用手抚摸他枯瘦的手臂,这是我唯一能做的。还有就是握着他的手,让他感到他挚爱的民间收藏就在他身边,与他一起同疫情抗争。
轮到别人看护时,我在电梯厅的铁椅上端坐,舍不得离开,回忆着和叶老在一起的桩桩往事……
我们相识在厦门古代艺术品研究会,为创办这家民间学术社团,当时已八旬高龄的叶老师和创会会长王黔生冒着酷暑奔波在厦门的大街小巷,选址、动员、申办,月余的汗流浃背、不辞劳苦,终于建成这个百人社团,为厦门民间文物艺术品收藏和研究打造了平台。
身为中国古陶瓷学会会员,我耳闻目睹的是叶老为了创建这个学会和任会长期间的不辞辛劳、鞠躬尽瘁、厚爱晚辈、培育新人,终于使该会成为国内外卓有声望的学术团体。为了这个平台,他就像鲁迅说的那样:“我好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
2018年9月,邱季端先生拟发起“中国古陶瓷亚洲论坛”,论坛以“黑石号”出水古陶瓷为主题。作为该论坛学术委员会主任,叶老竭力推动“黑石号”出水瓷器能亮相论坛。他带着我和伯莹女士去华侨博物院,他向几位院领导、他昔日的厦门大学学生详细介绍回流“黑石号”对于见证“一带一路”的意义。当华侨博物院院长向厦门市委统战部领导请示获准时,电话还没放下,叶老就已经热泪盈眶。只见他用颤抖的手掏出一支烟,默默点燃,那一刻满屋的人都肃穆了,都被他的此时无声所折服所震撼,他们知道老师释然了,因为他念兹在兹的文明物证终于在他有生之年重回了故里。
2022年5月18日,邱季端先生的寒江雪艺术馆举行预开馆仪式,叶老作了振聋发聩的演讲。那天93岁高龄的他亦是汗流浃背,我请他茶歇,他却学童般地唱道:“春风又绿江南岸,自歌自舞自开怀。”望着他毫无倦意,两句古诗,情景交融,令我感慨。
从“黑石号”回流历史老人的泪盈到“寒江雪”开馆孩童般的笑意,叶老师无一句说教,无一语自明,但他留给我的形象永难磨灭。
就这样在满满的回忆中,在正月初二的晚上,曾经挤满过道的加床已经清空,许多患者已康复,被家人接回去过年。窗外万家灯火,而我则用心守护着一盏明灯。这盏灯照亮了学子、田野,而现在,他即将燃尽,但他仍然竭力烛照着他的周围。看看手机,那是下午5时,他两次对我耳语:“我不能走,我还有些事没有做完……”我点头,已无法用语言回答他,只感觉他清楚又微弱的声音,振拔着我的心扉。
晚上10时左右,叶老的孙女婿从病区走廊急匆匆地跑过来叫我:“金叔叔,爷爷叫你过去。”
病房内有他的儿媳、孙女、孙婿,从老家赶来的堂侄,以及景来和我。叶老说:“你们都在,我这几天仔细想了一下,现在向你们交代两件事:一是我走以后,我的书籍、文稿、收藏,由景来、小汤(汤育智)、谢总(谢智敏)、金馆长四人负责处理,此事由金馆长主持;二是我的钱物财产,由家中四人继承,此事由金馆长主持。”
子夜,我又坐在电梯厅的铁椅上,窗外已经沉静,只有夜雨和许多摇曳的大红灯笼伴着我连篇的思绪,我想起我和叶老在北京开会时同住在一个标房,聊天时我问他师母是什么专业?他向我讲起一件往事:“我的老伴学的是幼师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厦门大学幼儿园,刚上了几个月班,就赶上国家号召精简编制,那是三年困难时期,总要有人留下,也总要有人精简回乡,我带头响应了党的号召,动员我爱人回农村种田,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正式工作,也再没有资格享受劳保。”
我想起了2017年12月23日的傍晚,依然是景来突然打来电话:“今晚六点半,叶老师请你参加他的九十寿宴,并且叶老师特别请你代表百余位参加祝寿的亲朋好友致祝寿词。”我问景来:“你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景来说是叶老师交代的,通知早了怕我去备寿礼。
我那时候满头雾水,将信将疑地拨通了叶老的电话:“叶老师好!景来说您让我致祝寿词,您的学生都是文博翘楚,我致词不合适,景来是不是‘假传圣旨’?”
那天晚上叶老师的答复,直令我没齿难忘:“没有错,是我要请你致祝寿词,既然孙女坚持要为我祝寿,我也就顺便邀请了一些我的学生一起欢聚,我了解我的学生,他们多是学者,但是祝寿词要由你讲,因为我属于民间收藏的一员……”
听完叶老的最后一句话,我不禁动情动容,在飞驰的的士上,我向司机借来纸笔,半小时的车程刚好写完了祝寿词,无须润色,因为要表达的每一句,都在我们祝寿者的心底。
致词过后,叶老携夫人上台和我合影留念。那一晚,祝寿词通过现场微信,传遍海内知己、天涯友人。
还是子夜,孙婿奔跑的脚步再一次打断我的思绪:“金叔叔,爷爷叫你。”
我来到叶老床边,他示意我坐下,用微弱但十分清晰的语气向我交代:“如果扛不过去,《讣告》由你来写。”我说:“叶老师,讣告应由厦门大学您的学院来写吧。”叶老师说:“我考虑过了,你写,由学校发,比较合适,你开头要写:退休教师,中共党员,中国古外销瓷研究会会长,中国古陶瓷研究会会长”“古外销瓷研究会和古陶瓷研究会是两个会,你明白吗?……”
正月初三凌晨,叶老的孙女把三个多月的儿子肉肉抱到叶老床前,祖孙的心真是相通的,孙女知道爷爷此刻最想见的是什么?叶老于弥留中见到重孙子肉肉,高兴地笑出声来……
诗人臧克家在《有的人——纪念鲁迅有感》一诗中写道:“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叶文程老师就是这后一种人,他还活着,永远地活着,活在我们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