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胜
题记：
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路遥
2024年1月23日，陕西省美术博物馆里，灯光璀璨，嘉宾云集。王有政获奖作品捐赠仪式暨王有政中国人物画艺术座谈会正在这里举行。
著名中国人物画家王有政向陕西省美术博物馆无偿捐赠三件全国美展获奖作品，分别是1989年获第七届全国美展铜奖的《倦旅图》（160×140cm）、1994年获第八届全国美展优秀作品奖的《母亲 我心中的佛》（170×170cm）和1999年获第九届全国美展铜奖的《读》（161×130cm）。而王有政先生并没有到场，他是委托自己的家属来完成这个心愿的。
王有政在视频讲话里说：“在画家眼里，他的作品就是他的孩子，是他经过艰难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孩子。我对他们充满了感情，但我不能因为爱他们，就自私地把他们拴到自己身边，应该让他们到一个最适合他们去的地方，就像嫁女儿一样，我得给她找个好的人家嫁出去，但我不需要彩礼，只要她过得好，我就很高兴了。我经过深思熟虑后，将他们送到陕西省美术博物馆，我觉得这是他们最好的归宿。我希望陕西省美术博物馆能够善待我这些孩子。”
这是爱的奉献，这是艺术对时代的礼赞，这是一个老艺术家对国家和人民的倾情回报！
他出生在黄土地上，成长在书香世家，20多年的求学和成长，60多年的艺术求索，80多年的人生磨砺，足迹遍及黄土高原的沟沟峁峁、村村寨寨，目睹了千万个朴实的父老乡亲及他们的人生喜忧。如今斗转星移、皓首穷经、作品累累，经历了多少坎坷风雨，看过了多少荣誉和鲜花，铸就了他平和淡泊、坚韧高洁、为艺术和人民而奋斗的生命历程。
王有政“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
王有政先生始终朝着扎根人民、艺为人民的文艺方向，奉献着自己的艺术人生。
王有政先生将三件大尺幅获奖作品捐赠给陕西省美术博物馆，按照惯例，博物馆要给捐赠者一部分收藏经费，但他婉言拒绝、分文不取，只是淡淡地说：“我是真心捐，让作品有个好归宿，让它们更好地发挥应有的价值。”正如他的夙愿：“如果要说我这辈子有点什么贡献的话，就是对生活美的一些发现。如果我的画能唤起观众对生活的热爱，就是我最大的满足。”
王有政先生的这一善举及他的作品，充分践行了新时代文艺为人民服务的文艺方针，具有多方面的时代意义：他发扬了长安画派的笔墨精神、创新精神，赵望云的“为人生而艺术”和“以写生改造中国画”的艺术理想；体现了崇高的社会责任感、使命感，显示了当代文化人关注社会普通民众，淡泊高洁、无私奉献的精神风骨，在当代文艺界注入了一股清流，涤荡了浮躁之气，树立了楷模。
然而，对于王有政来说，这一举动不是心血来潮、突发奇想，这是他一以贯之的人生情怀写照。这种固有的风骨和境界，应当从他早年树立的人生观、艺术观以及艺术生涯说起。
捧着画册，悉数观览王有政先生创作生涯的每一张作品，不由得心生感动，由衷的敬意溢于言表。他的每一幅作品都是用爱写就，用情感铸成，不管他画什么、怎么画，他都用平淡质朴的艺术，表现出伟大而真挚的情感，那就是人间的大爱——永恒的主题，人生不灭的明灯！
这种大爱，有亲情、民情、乡情，有童真、有人性，有对父母亲的爱、对下一代的爱，有对乡村的爱、对土地的爱、对生活的爱、对国家和人民的爱，这种情感成为贯穿他所有作品一条永恒的主线，也是他的作品动人的灵魂。
王有政先生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是在新一代美院体系下成长起来的，他是黄土画派重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受刘文西等学院派大家的熏陶，吸收西方写实绘画方法，人物画创作沿袭“徐蒋体系”一脉。他钟情于黄土高原、陕北农村、少数民族人物等乡土题材，关注黄土地，关注农村，关注普通民众的生活，注重情感体验和个性的表达。最可贵的是，王有政乡土写实人物画改变了20世纪中后期部分人物画英雄化等浮泛的表现，发扬了长安画派的“平民视角”，以平民身份由内向外观察社会和劳动人民，“他的画翻然逆向了苦涩感和疏离感”“真真切切、自自然然、朴朴素素、实实在在，在平朴亲切中揭示了中国农民田园式的人性美。”（刘骁纯语）其独特的艺术风格对中国人物画的发展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与同时期具有代表性的艺术家相比，刘文西的人物画是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的结合，郭全忠的人物画是现实主义中表现主义的产物，而刘骁纯先生早在一次王有政人物画展览前言中，针对王有政数十年来的艺术实践提出了“田园自然主义”的学术概念。
北京画院艺术委员会副主任王志纯在《当代中国画》卷首语中写道：王有政数十年来在深入生活搜集创作素材的艺术实践中，“体验到了生活中无比丰富、无比精彩的东西”。他追求对生活美、人性美“不偏不倚”的艺术表现，并一直沿着自己的审美目标艰苦地、固执地进行着创作实践。他的艺术具有浓厚的田园色彩，又具有自然主义的某些特征。因此，“田园自然主义”得到美术界众多专家的积极肯定。
这次捐出的获奖作品《母亲 我心中的佛》，盘坐于锅台灶前的母亲，也许是一位终日围着锅碗瓢盆操持家庭的具体的母亲，更是黄土高原上千千万万个饱经沧桑的母亲的化身。
母亲的脸上和双手沟壑纵横、皱纹密布，肌肉松弛、皮肤僵硬粗黑，与那泛白的棉衣棉裤，写着她一生的岁月沧桑，唯有目光里透露着坚韧和慈祥。身边是锅碗瓢盆、竹筛、筷篓、水缸等厨房器具；收获回来的老南瓜在身后堆积成小山。母亲在这日夜操持的简陋空间里，安详地盘坐着，身形在明暗映衬下，幻化成一尊雕塑，似一尊佛像。最引人的是身边日夜陪伴的铜油灯，布满锈迹却历久弥新，那油灯是不灭的心灯，是一盏爱的明灯。
看着这样的作品，想到千万个平凡而伟大的母亲，我们不禁潸然泪下。
这让人想起了王有政的另一幅作品《游子归》：常年在外打拼的游子回到家，依偎在母亲身边安稳地睡着了。年迈的母亲趁孩子归家的片刻，戴着老花镜，在昏黄的油灯下缝补着衣物。清瘦温和的面庞在灯光下，苍老而精神焕发，母亲的思念和看到孩子时的快慰、喜悦，朴素可贵的人间真情，从画面中间不可掩饰地流溢出来……
正如著名评论家程征先生说，“当他来到这个世界，从母亲的慈目中第一次感触到真爱；从此，一颗种子深藏于心。后来他做了画家，便到世上去寻找、去相认、去表述，不知疲倦地将充满真爱的温馨人性播散在他的作品中。”
母爱是天下第一情、天下第一爱！王有政用画笔来描述她、颂扬她，在作品题记写道：年轻时我那么匆忙离开了你，千里万里去追寻那天边的圣迹，半生的旅程教我觉悟，金色的佛光、无私的净土，原出自于你。啊！母亲，哪怕是伟人、领袖、骁勇的元帅将军，无论是哲人、智者、普通的劳工、商旅，恐怕都跟我有同样的体验。世世代代，这样的母亲把我们民族的全部历史默默谱写。
可以看出，王有政在这些作品中，以中西调和的理念与写实手法，以数十年积淀的“以形写神”严谨的基本功，打通造型与笔墨关联后，他又重新融汇，反其道而行之，“以神写形”，即先追求心中所要的“神”，意在笔先，然后以“神”来统摄形的塑造，这样来回往复融合，最后达到神与形的统筹兼备。
著名评论家刘骁纯的评论文章说：“现实生活中使他的心灵猛然‘咯噔’一动的‘那一点’总是使他激动不已。王有政说它是‘很普通的’，却又‘出乎我所料的’。他不在乎不中肯的批评，还因为他对自己的独立价值的清醒判断，以及由此而来的坚定自信。这种‘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心态，往往意味着艺术生命的独立。或者也可以反过来说，在这种心态出现之前，不论艺术家的从艺历程多么长，完成的作品多么多，都还属于研习和摸索阶段。”
“‘那一点’是什么？简直无法诠释。王有政称其为‘魂’，有的批评家称其为‘核’，都是一些象征性的说法，大概也只能用这种象征性的说法。王有政的画一眼即可识别，而使你认出的首先不是形式个性或形式符号，而是形象、情感、氛围、意味。‘那一点’是王有政心物感应的独特机枢，是他的艺术个性之根。”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着泪水，是因为我爱这块土地爱得深沉。”（艾青语）王有政先生出生于书香世家、农民之家，宽和大度，敦厚仁敏，性情中人；他生于旧社会，长在新中国，常感恩党的哺育。他阳光乐观的心态，常被生活中的人物所感动，所以他在每次作画前，都带着一颗虔诚激动的心，这正是他所有作品“神”的来源。
唐代画家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艺术创作理论，作品反映的客观现实必然带有画家的主观情思。“那一点”不是自然美的照搬，而是客观现实的形神与画家主观情思的有机统一，是“造化”在王有政“心源”上的“神遇”。心源为万法之本，唯有心源之悟方是真悟，画家通过情思、熔铸、妙悟，所见之“性”，唯有真悟才使画家进入真实的世界，才使画家追寻到了一种大美，进而展现美。
正如石鲁所说，“艺术是精神产品，因此画家的精神境界不高是不成的。我们要把对人民有利的情感抒写出来，有了感情，观察力才会敏锐准确。画若不是从情感出发，不是自己所激动的东西，一定画不出动人的画来。”
王有政深受中国儒家传统思想教化，忠孝仁义礼智信，是他做人的原则。他感恩国家、感恩时代、感恩父母、感恩人民；他对事业的忠诚、对父母的孝义、对人民的仁义，都体现在他的画中。
《母亲 我心中的佛》《游子归》两幅作品看似直接反映母爱，实际有更广阔的视角和内涵，作品中一样的油灯，是一盏不灭的心灯，它照亮着作者人生之路。画中母亲实际是一个具有千万个化身、带有象征意义的母亲，母爱延伸成作者的感恩和孝义，作者的感恩和孝义衍射到其对人生和社会的理解和热爱。
母亲恰似我们心中的一尊佛，神圣而伟大，圣洁而无私，照亮着我们前行。所以这种爱是一种慈悲，是一种宽博，是一种大美，是对众生之爱，是一种与天地万物同在的大爱！由此，作品得到了一种情感的升华。
其实从一开始，宽博与慈悲，大爱与大美，就是贯穿王有政所有作品的灵魂和主线。
王有政的人物画虽以写实为主，但他在兼融中西的基础上，同时注重作品的民族属性和人文属性表达，他对中国当代人物画的创作理念和语言体系创新，作出了新的贡献。
王有政巧妙把握形象与笔墨的关系，把造型功力与笔墨功夫有机结合。他的作品从笔墨和形象两方面，表现时代环境、人物活动及内心世界，体现强烈的地域特色。他一面吸收素描造型的科学性，一面融合国画的笔墨精髓，靠线条塑造体积感，而不失中国画线的表现力。其具有力度和意趣的书法线条，表现出了中国画的传统风格。所以他的作品是借鉴西法，而立足传统，作品精神面貌仍然是民族的，具有深刻思想和鲜明时代感。
在这点上，王有政的成名作、小写意作品《悄悄话》，表现得很突出。窑洞前迎来了春天，小姑娘放学回来，拿着通知书，趴在爷爷耳边悄悄地说着喜讯，爷爷面带笑容，沉浸在天伦之乐中。这幅作品创作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进入了政通人和、万象更新的新局面，这是一幅温馨和谐的时代画面，作品中能感受到普通温馨的生活气息和真挚的社会民生状态。作品的笔墨、造型和用色都臻于完美。
他2009年为国家重大历史题材创作工程创作的《纺线线——延安大生产运动》（与杨光利合作），更是用中国画白描的手段，单纯以线条，用情用心塑造的人物画的典范，突显了中国人物画以线造型达意的独特魅力。
“真正的艺术是有生命的。艺术品的生命不是在画室里推敲出来的，而是艺术家被生活中活生生的东西感动时所获得，并在表现时得到充分表达。”（王有政语）
表现人间温情和人性之爱，表现劳动之美和生活之美，正是王有政绘画创作的出发点。
这样的作品还有《读》《倦旅图》《捏扁食》《奶奶孙孙》《捏花馍》《一生耕耘》《我的父老乡亲》《耕读传家》《流水清清》等，每一幅画都能令人感动如初，产生对人民的爱、对生活的赞美之共情。
除此之外值得提出的是，王有政对人物画中背景的处理，总是不厌其细、不厌其精，这种背景的映衬，并没有削弱画面的主次，而是产生更多的画外语言，耐人寻味，起到极大的渲染和升华主题的效果。比如作品《读》中，姐弟俩坐在窑洞窗台上一起读书，身后的窗户被旧报纸糊得严严实实，报纸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都刻画得清晰可见，令人一下回到了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很接地气。《奶奶孙孙》中，奶奶和孙子蹲在田间那亲昵的一瞬间，被身边大片黄色的花丛包围，那一簇簇繁盛的花瓣，春天般的润泽、生命的绚丽，与奶奶的沧桑拙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让人读之如甘饴清露、苍润咸收。
耕读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王有政先生“像牛一样劳动，像土地一样奉献”，他无论是做人、作画，心中都葆有着一腔大爱，那是他心头一盏永不磨灭的明灯！那也是他的艺术常青的秘诀，祝福他！
2024年6月16日
作者简介：
马文胜，中共党员，东北财经大学、西安美院毕业，现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陕西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陕西美协书协会员、西安市美协评论部主任；2017年两项文艺评论作品分别获得陕西省文艺大家评评论奖、陕西省职工文化艺术节文艺评论二等奖；2021年参与编著《人民美术家王西京》一部，代表作有《长安精神——陕西经验的当代发展》《黄土画派的历史价值和地位》等，在全国各类媒体发表评论80多万字；2022年荣获西安市委授予的“西安市百名优秀青年文艺人才”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