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人在旅途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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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没在岁月里的“粗脚片”

曾华福

20世纪60年代,我响应国家义务兵役制的号召,应征到福州服役。那时兵役制是三年,部队需要我即超期服役。部队规定,服役满三年可以请假回家探亲(探亲假期七天),也可以让父母来部队探望。我的父母远在马来西亚,伯母就是我在国内的亲人,我想让辛辛苦苦在农村当农民的伯母休息休息,享几天清福,于是我把时间安排在国庆节假期,一来可以陪伯母在福州玩玩;二来节日部队的伙食相对较好。

当伯母从长途汽车站一下汽车,喊着我的小名,我差点认不出她来。才三年时间,伯母变化太大了。最大的不一样是她的发型,剪了个齐耳的短发,这应该是十七八岁女孩子的装扮呀!伯母见我一脸的惊讶,一贯风趣幽默的她说了句俏皮话:这是“破四旧、立四新”的发型。看着伯母,我立即想起家乡“粗脚片”妇女从头到脚那一身酷似泉州郊区蟳埔阿姨的装扮来。

新中国成立前,泉州南门外侨乡妇女的装束大体分为两种:即粗脚和缚脚。粗脚妇女没缠足,天生一双大脚;而缚脚妇女从小由母亲强制缠足,以保持种大家闺秀的门风。缚脚妇女一般只会操劳家务和做女红(如绣花或裁剪做衣服),粗脚妇女不但要会操持家务还要下地干活。以晋水(现晋江九十九溪)为分界线,溪的北面流行粗脚,称粗脚片(现池店镇辖区);溪的南面流行缚脚,为缚脚片(现陈埭镇辖区)。我的家乡地处晋江市池店镇东部,属流行粗脚的区域(简称粗脚片,也称粗脚肆)。家乡枕山临水,风光旖旎,景色秀丽。村子西北有近百亩山坡地,可种地瓜、花生和大豆等经济作物;东南濒临晋水九十九溪下游(俗称浦沟),有两百多亩水田,每年早晚两季种水稻。历史以来,家乡男人们要么出洋谋生,要么去往泉州厦门一带学做生意或打工,家里家外一切劳作都交由妇女来承担。村子里的劳动妇女(包括普通的番客婶),一天到晚都在干活, 白天到生产队出工挣工分,粗活脏活都要做,如挑“城尿”(去往泉州城内的公共 厕所挑粪)。一担“城尿”百把斤,出了城南门沿着“晋江防洪堤”,不换肩一口气挑了一个半小时才到家。挑一担“城尿”生产队记十个工分,这可是壮劳力干一天活最高的报酬,可见挑“城尿”的艰辛。因为挑“城尿”都是半夜就出发,挑到生产队已是饥肠辘辘。记得有一次我见祖母拿了块蒸熟的地瓜塞给伯母当点心,身高不到1.5米的伯母接过地瓜,咬了一口,接着又返回城里挑第二担“城尿”,要知道我的伯母可是月月有侨汇寄来的地地道道的番客婶啊。家乡插秧叫“播田”。挑担不换肩,插秧不直腰。换一下肩就会被后面人赶上,插秧直一下腰就会被左右两边的人超过去,把你囿于田中央,出不来,俗称“包包子”。由于家乡妇女们插秧的技艺既好又快,所以每年到了插秧季节,同处晋东平原的陈埭、西滨等地村落,都会慕名前来雇请家乡的妇女去插秧,管中午一餐饭外加工钱。而到了晚上,妇女们也不能闲着,除了给大人小孩缝补浆冼,家家户户都有一副编草鞋的工具,是妇女们利用停工时间或晚上编织草鞋,凑足一定数量再挑到集市上售卖,贴补家用。家乡的妇女们把劳动干活当作对生活的一种享受,并不觉得苦,当伯母同比她年轻的一样挑回第二担“城尿”时,是满满的成就感,说明自己还不老。割完了农历十月的晚稻, 除了山坡地上的一点农活,就迎来了一年的农闲时间。辛苦了大半年的妇女们也懂得享受人生的快乐,好好打扮自己,上街(晋江五店市)、进城(泉州城),回娘家、走亲戚,也懂得放松心情打扮自己。这也许正是家乡粗脚片妇女服饰应运而生的一个原因。

福建地处东海之滨,古时称“古越族”,也称“东越”。战国时期,楚兵占领吴越土地,王族南奔和福建闽族人结合,后来称“闽越”人。据我家乡村史有关记载,粗脚片妇女的装饰有“闽越”族人留下的痕迹:一是髻塞和那支贯发,二是耳环的形状,三是特有的装束和女孩从小不缠足,四是服装上衣大裙衫配宽筒裤。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尚美之心,千古之道。妇女们穿戴起这些服饰打扮后,给人的感觉是一头光滑亮丽秀发,在脑后鎏金髻塞、贯发和精致熠熠生辉的金色小梳子,加上髻塞四周层次分明不同颜色的花串,整个脑后布置得整齐有序,花团锦簇,有黑、红、黄、白……各种颜色映衬得和谐而不俗。加上一双自己精心制作的草鞋穿在脚上,鞋带编成一个蝴蝶结,恰似一只蝴蝶停在草丛上,走起路来,随着步伐一飘一扬,就像飞舞在花丛中的蝴蝶恋恋不舍不肯离去。从整个打扮看来,朴素、大方、飘逸,使人感到一种闽南农村劳动妇女特有的气韵和魅力。

随着岁月流逝,社会发展和服饰的变化,这一曾经在闽南家乡流传了百年、千年的粗脚片妇女独特的穿着打扮已被历史淘汰甚至湮灭了。但那些曾经慢下来的晨昏与烟火,​是岁月酿的酒,温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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