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南京 王德安

闲来无事，笔者在电脑中选几块瓷片说说几个故事。

驴背上有个诗人宰相

石家庄燕赵民间艺术藏品市场的一角，姐妹俩守着三个装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只等管理人员一声令下，她们就可开袋出售。今天是星期日，收藏品市场开市，她们就起了个早，赶着两头毛驴把瓷片驮来了。村里的赵大爷关照她们，城里有文化的人喜欢这些破碗碎碟子，只要看得好，不论大小好丑5块钱一片，随人家挑拣。

当然，瓷片画意好的并不多。青花瓷片主要看纹饰，然而大多数是残缺的或一般化的图案。买主们都在里边翻拣各窑口标本，越窑、龙泉窑、建窑、吉州窑、定窑、钧窑……突然，我眼前一亮，找到一块青花骑驴图案的残碗，据发色和胎质断定它是明代弘治年器物（图1）。画面是一位戴斗笠的人骑在毛驴上，一童子举着毛笔尾随其后。朋友们议论起画意，有说这是八仙故事：张果老倒骑驴；有说这画的是歇后语骑驴看唱本——走着瞧。我认为都不是，说它是张果老倒骑驴，但它并不是倒骑；说它是歇后语，画面并未突出唱本，且有童子在后，显然与“骑驴看唱本”无关。

几年前，我在整理历代南京籍画家资料时，查到了明代南京画家徐端本，徐端本字廷直，17岁才开口说话，因号“痴翁”，所作之画，纵笔挥写，极简率放逸，有幅画叫《驴背诗思图》，画的是唐代诗人郑綮的故事。郑綮字蕴武，进士出身，在唐昭宗时为宰相，善写诗，其语多滑稽、诙谐，世称“郑五歇后体”（意即像歇后语似的）。如一首《别郡后寄席中三兰》是这样写的“淮淝两水不相通，/隔岸临流望向东。/千颗泪珠无寄处，/一时弹与渡前风。”一日，有人问他：“相国最近有何新作？”他幽默地说：“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背上，这里哪里有什么诗？”其后，历代画家借他的这句话作画，盛行不衰。诗人骑驴游山激发灵感，寻诗觅句成了画家们喜爱的题材。徐端本的画就是一例（图2）。画面是一人骑在驴背上，正在过一山涧小桥，后有一童子尾随，头巾及毛驴用没骨法绘出，用笔简练精到，洒脱天真，瓷片与此画构图十分相似，看来是互相影响的关系，不同的是徐端本的画表现的是隆冬雪霁的景色及恬淡自然的意境，而瓷片上却是一片春天花红柳绿的盎然生机，诗人戴着斗笠，正在驴背上构思他幽默的诗句呢。别小看了这一片，它可是一代相国的生活写照：在驴背上酝酿国家大事、构思名篇、佳句，不过，昭宗只当了一年皇帝就结束了，郑綮的宰相也就此告终。

三人同时梦见黑虎

一位瓷友拿来一只康熙年的青花盘子，上面画着一人在做梦，梦中有一只老虎在追赶一个女子（图3）。没有文字说明，他问我这是什么故事。我在古典小说里一一搜索，《聊斋志异》《太平广记》虽都有虎的故事，但都与此画面对不上号。忽然想到《说岳全传》！岳飞抗金的故事早在成书前就已在民间流传。说的是岳元帅的先行官牛皋来到藕塘关。藕塘关总兵金节请牛皋吃酒，牛皋连吃了二三十大碗，已有八九分醉意。这时有军士来报：“金兵来犯关了！”金节悄悄传令，各门加兵护守。牛皋突然叫道：“妙啊！既有番兵，何不早说？快再去取酒来吃了，好去杀番兵。”金节阻挡不住，牛皋又吃了半坛，踉踉跄跄走下大堂，让众人扶他上马，三军随后跟出城来。那牛皋坐在马上，犹如死的一般。只见番邦元帅威风凛凛，使一条浑铁棍出得阵来。那牛皋被风一吹，酒涌将上来，这一吐，直喷在番将面上。那番将用手在脸上一抹，牛皋就趁势举起锏来，“当”的一下，把番将的天灵盖打碎，番将跌倒在地，脑浆迸出。牛皋下马，取了首级，复上马招呼众军，冲入番营，杀得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追赶二十里，缴获了许多马匹和粮草，大胜而归。

且说金节夫人有个妹子戚赛玉，那天一早慌慌张张来告诉姐姐，方才她梦见一只黑虎来抱她，所以吓得睡不稳。夫人道：“这也奇了，我方才也梦见一个黑虎走进后堂，正在追逐一女子，不知是何征兆？”

到了天明起来，梳洗已毕，金节进后堂来用早餐。夫人道：“妾身昨夜梦见黑虎走入后堂，舍妹亦梦被黑虎抱住，不知主何吉凶？”金节大惊道：“天下竟有此奇事！下官昨晚亦梦有黑虎被一女子引走。莫非令妹终身就应在此人身上吗？”夫人道：“这个‘此人’是什么人？”金节道：“我估摸就是岳元帅的先行官牛皋。他生得面黑短须，身穿皂袍，分明是个黑虎。今番他醉酒上阵立了大功，日后必定衣紫腰金，倒不如将令妹许配与他，也完了你我一桩心事，不知夫人意下如何？”夫人道：“妾乃女流，晓得什么，但凭相公作主。”金节道：“待下官去问他家丁，若未曾娶过，今日乃是黄道吉日，就与令妹完姻便了。”

这正是：牛皋醉酒破番兵，金节梦虎谐婚配。

龙泉瓷片上的相濡以沫

那一年国庆长假江苏省古陶瓷研究会十八位瓷友组成“龙泉古窑址考察团”，在会长李绍斌带领下，前往浙南山区寻古探幽。龙泉窑是一个庞大窑系，以烧造青瓷闻名。我们来到一个叫紧水滩的地方，两岸青山，一河碧波，在这景色幽深之地，散落着二十多座窑址，窑址的窑具和瓷片堆积如山，这里的房子多是土坯墙，乡民把龙泉瓷片嵌进土坯墙加固，后来知道瓷片的价值，不少人就抠土坯墙上的瓷片，当然我们不会干这种事。我们叫了摆渡船要到对岸去，船家是一对夫妻，他问我们到对岸做什么，我们说捡瓷片。“捡瓷片有啥用？”“搞研究。”船家从船舱里取出一片瓷片：“这个送给你们研究研究。”（图4）“送我们不行，你要多少钱？我们买。”那船家略思片刻说：“那你们就给我买包烟吧！”我们问：“多少钱一包的烟？”他说：“4元钱。”我掏出5元钱递给他，他的妻子忙在布包找1元钱。多么淳朴憨厚的两口子，这是一片明代瓷片，上面有两条“浮雕”（贴塑）的鱼，仿佛在干涸池塘里，一个成语在我脑海中蹦出来：相濡以沫。

第二年的二月，儿子兴冲冲告诉我省电视台举办“三八”微波炉烹饪大赛，儿子知道我喜欢烧菜鼓励我报名参加。我想江苏地区是维扬菜发祥地，餐馆、饭店厨师高手云集，我哪有参赛资格呀！儿子说你应发挥强项，契合这次大赛主题，创意构思别出心裁，来个弯道超车嘛！他的话点醒了我，这次大赛是宣传家庭和谐夫妻恩爱，龙泉窑那对船家夫妻、瓷片上的双鱼，又在我心中跳出来。

我用两条齐善素食公司出产的半成品素鱼加上调料放在盘子里，盘子下面衬着菜叶和胡萝卜片，鱼头附近撒了些煮熟的薏米，仿佛在干涸的池塘里两条鱼互吐泡沫救助。微波炉高火一分半钟搞定，菜名“相濡以沫”。炉门打开香味扑鼻，评选结果我的这道菜在600多件参赛作品中获得第二名，第一名被苏州的一位厨师夺得，他的菜品叫“全家福”。电视台记者到我家采访时问我，怎么想起来这样的构思，我把龙泉窑瓷片拿给他们看，又向他们介绍了龙泉窑的历史，讲那一对淳朴憨厚的船家夫妻。他们听着，感慨地说：小瓷片有大学问，你这是让文物活起来啊！

八骏图和满文款

20多年前我到河北出差，在一家古玩城转悠，看见一家古玩店陈列着许多古瓷片，细看档次还不低，其中最打眼的一片是碗心画着马的残碗（图5）。马画得层次分明，浓淡深浅恰到好处，颇有清代宫廷画家郎世宁的风格。拿出来细看，底款让我大吃一惊，竟然有两行不知道是什么文字和三个汉字“李衙记”。这只碗的主人显然不是等闲之辈，碗的胎质釉色是所谓二类官窑，估计是某官府定烧的。但店主开价1000元，吓我一跳。我就欲擒故纵地和店主聊起来，很快我们就成了瓷友。店主人姓张，是个陶瓷爱好者，共同爱好使我们越谈越近，我告诉他我不是做买卖的，我收集瓷片就是解读画意写文章，弘扬陶瓷文化。最后店主人说他是400元买的，慷慨地以原价转让给我，条件是你如果写文章登了报，可得寄张报纸过来，让我们也知道碗心为什么画马，碗底那是什么文字。回去后我仔细观看，发现碗壁四周都画着马，由于残缺已不易辨认，细数马蹄共画了七匹马，连同碗心一只共是八只，原来这是“八骏图”！

八骏的典故最早见于周朝：周穆王50岁才得到王位，他为趁早建功立业，决定巡行全国各地。正想弄一批好马上路，有北唐人进献一匹千里马，周穆王大喜。那些讨好的大臣也纷纷搜寻名马进献穆王，不几日共得八匹骏马，都是天下名驹。这八骏分别命名为：赤骥、飞黄、骅骝、騄耳、渠黄、盗骊、白义和踰踚。从此，八骏就成了“龙马精神”和“马到成功”的象征，被画家、诗人演绎出多少精彩作品。碗心那匹马估计就是北唐人进献的“赤骥”。至于碗底那种文字经我们查找资料证明是满文。“李衙记”和满文款估计是一位姓李的地方官在景德镇定烧的瓷器，满文也是“李衙记”的意思。清代是满族人统治，在当时用满汉两种文字书写的文牍并不鲜见，但在瓷器底款上用满汉文书写还是第一次见到。

我如约写了篇文章，登在《收藏快报》上，并给店主寄去。让我们共同体会谜底揭开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