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苏南京 胡剑明

扬州藏友王伯堂，年近古稀，中年后好收藏，尤其喜欢收藏古代的瓷枕，已藏枕近百。笔者在现场看到，虽多为残件修复，但也足见其诗趣盎然。他甚至想把自己的书房命名为“诗枕轩”，其雅兴源自偏爱。

近日，他发来一个瓷枕残片，请南京古陶瓷研究者叶伯瑜认字。原来，这是一块宋代绿釉瓷枕枕面的残片（图1），约三只巴掌大的残片上有一首诗，由于残损，此诗缺几个字，他查遍百度，只找到了后段的内容：洪梗，清平山堂话本中的：“一念萧萧不记年，皮肤脱落自远全。长天夜夜清如镜，万里无云孤月圆”。前半段，在金代到明代已佚失了，最终，在叶先生的帮助下，终于补齐，内容为：“长天夜夜清如镜，遇中秋，正闲游，几处笙歌几处愁。尘随马足何年尽？光景难留，百絮千头，事系人心早晚休。”

这首“枕上诗”是古代的一种“长短句”。长短句是词的别名，但是在北宋时期，长短句却是词的本名；在唐代，长短句还是一个诗体名词。词在北宋初期，一般都称为“乐府”，例如晏几道的词集称为《小山乐府》。但乐府也是一个旧名词，汉魏以来，历代都有乐府，也不能成为一个新兴文学类型的名词，于是，欧阳修自题其词集为《近体乐府》。这个名称似乎不为群众所接受，因为“近”字的时代性是不稳定的。接着就有人继承并沿用了唐代的“长短句”。

诗意总是传承的。直到北宋中期，《长短句》还是一个诗体名词，没有成为与诗不同的文学形式的名词。苏轼与蔡景繁书云：“颁示新词，此古人长短句诗也，得之惊喜。”陈简斋词题或曰：“作长短句咏之”，或曰：“赋长短句”，或曰：“以长短句记之”。黄庭坚词前小序用“长短句”者凡二见，其念奴娇词小序则称“乐府长短句”。他作《玉楼春词》小序中说：“席上作乐府长句劝酒。”……

“行香子”瓷枕（图2）所写诗句出自宋代张先《行香子·般涉调》“舞雪歌云。闲淡妆匀。蓝溪水、深染轻裙。酒香醺脸，粉色生春。更巧谈话，美情性，好精神。江空无畔，凌波何处，月桥边、青柳朱门。断钟残角，又送黄昏。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首句用两个生动的比喻，写出了歌女的高超伎艺：舞姿轻盈，如雪花飞扬；歌声高亢，响遏行云。当时人们评价歌伎，常以伎艺而非色相来评定优劣，词中的女主人公伎艺超群，富有魅力。“闲淡妆匀”展现了女子娴静素雅的面容，“雪”与“云”的意象均给以人恬静淡雅之感。蓝溪本是地名，结合下句“深染轻裙”可知，此处是一语双关，暗指裙子的颜色。

下阕抒发相思之情。故地重游，又过月桥，至青柳朱门，已然“人面不知何处去”。青柳旁，朱门内，曾经酒筵歌舞之地，一度繁华景象，而今不再，只剩有断钟残角，在黄昏时分，呜咽而鸣。“奈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句画龙点睛。黄昏时倾听断钟残角，伤心至极，他不禁泪水盈眶，痴心不改地念想着意中人，可见作者对这位女子的深恋之情。整首词形象生动、抒情有致。在这样的瓷枕上，古人生发的幽情，含蓄轻柔，凄婉感人也。

现在，收藏界也有人干脆认为，古人瓷枕上的“长短句”出自民俗的小唱，随意唱出，明白如话，不拘形式。其实也未尝不可。这块瓷枕残片上的“长短句”是说，长夜之天很是清明，恰好是中秋之夜，一轮银盘像镜子一样明亮。这时诗人正在悠闲游走，听到几处笙歌传来，笙歌又显得有些愁绪。时光易逝，景色总是难以留住，许多忧愁的情绪涌上心头，道路上，粘在车马身上的尘土无休无止，没完没了。时光易逝，那些萦绕心中的故事，想必入梦时，才会休止。——古人把美好的心思注入了枕头，也是一种寄托。

枕头，是人们日常起居的重要生活用具。而瓷枕，是瓷质的枕头，是中国古代瓷器造型中较为流行的一种，枕上用彩釉绘成精美的图画（图3）或题上诗句（图4、5）。据记载，瓷枕最初烧造于隋代，流行于唐代以后。据说开始时是作为陪葬的冥器，以后又作寝具和诊脉之用。宋代以磁州窑、当阳峪窑、扒村窑、登封窑所出为多。明清时期，随着更为优异的制枕材料的出现，瓷枕也慢慢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在瓷枕的发展史上，以宋代北方磁州窑系所烧的瓷枕，最具有代表性。这一时期生产的瓷枕种类繁多、造型优美，包括几何形枕、兽形枕、建筑形枕、人物形枕等。瓷枕的装饰纹样也多彩多姿。较为普遍的纹饰有动植物纹、人物纹、山水纹、文字纹、诗句纹等。瓷枕的造型与纹饰，直接或间接地反映了当时社会生活中文化、习俗、时尚、追求等方面。尤以带有诗意的瓷枕为上乘，所表达出的情感也最为明显。瓷枕的装饰手法，按照不同朝代、不同产地也各有差别。唐和五代以前的瓷枕，多以模印、细划绞胎等为主；宋金时代，则以绘画为主，同时出现了更为复杂的装饰手法。随着制瓷业在工艺技术、造型装饰手法等方面的不断改进，瓷枕所展现出的工艺、艺术成就也越来越辉煌。

谈瓷枕，总绕不开宋枕。宋朝有“张家造”，此外还有“赵家造”“王家造”等。今天看来，千余年前宋人生产的瓷枕仍“美不胜收”……宋枕尺寸适宜，辽金以后，尺寸加大，可达尺半，显得笨拙。瓷枕为生活用器，常是生时用，亡时随之下葬。因历史淘汰，瓷枕易碎，今天我们已稀见完整传世的精品。瓷枕多为平民所用，于是，瓷枕中透着一股市井俗气，这股俗气还有些残留下来，使后人得以窥见宋人的情趣。宋人图安逸，不尚浮华，尤以宋词名世，却流露出自得其乐、知足常乐的人生观。

在我们今天见到的瓷器中，再没有比文字诗意纹饰，更能直接反映时尚的了。唐代的铜官窑，也就是长沙窑中，也常有书写诗句歌赋的，许多诗虽是选句，但还可以在《全唐诗》中查到，显然，这与唐代诗歌兴盛有关。而宋枕，却大量瓷枕书写词曲，如磁县出土个瓷枕上写着“左难右难，枉把功名干。烟波名利不如闲，到头来无忧患。积玉堆金无边岸，限来时，悔后晚，病患过关，谁救得贪心汉。”可见宋人有点儿看破红尘的味道。于是，大宋江山就成全了一位国政庸碌无为，艺术却颇有造诣的皇帝。

枕头与人关系密切，要睡觉难免先看一眼枕头。宋代的工匠非常聪明，利用了这一眼，在枕面写上“众中少语，无事早归”，写上“有客问浮世，无言指落花”……写上许许多多通俗的长短句或格言，这些诗句与宋人生死不离，生时指点迷津，死后警醒来世。

诗枕，在宋瓷中有着极为特殊的地位，它以有限的画面诗句，记录了宋人的诗意生活，体现了宋人身心放松、与世无争的心态。从这些诗枕中，我们看到了古人在枕头上的迁想，他们一定觉得，枕上有诗，是最风雅的事，睡在这种瓷枕上，就是高枕无忧、诗书美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