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华福

侨乡的闽南，评价华侨的“功过是非”，多半是以“番客”有没有“顾家”，即寄钱回家作为衡量标准。我的伯父算是老华侨了。他是何时去往马来西亚谋生已无据可查，只知道大约20世纪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伯父从马来西亚回来与伯母完婚，婚后再度返马。

1945年抗战胜利后，不少华侨纷纷回国。1946年夏，三岁的我也随父母从马来西亚回国，伯父托带三个钻石戒指交给伯母。后来听伯母说，抗战期间侨汇中断，抗战快胜利，伯父预测钞票会贬值，把多年挣的钱装了两麻袋骑着自行车，冒着被日本兵抢走甚至杀头的危险去外埠兑换了这三个钻戒。

1948年，伯父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回国，两年后返马，直到病逝在异国他乡。

返马后，伯父靠给渔行记账和做点小生意，每月都按时寄100港币回来，偶尔200港币（当时从马来西亚寄钱回来要通过香港转港币），且一寄就是20年。

小时候，伯母会掐着手指头，叫着我的小名问“你伯父什么时候会寄钱来”，我都会说“过两天会寄来”。不出所料，过两天伯父真的寄来了。大字不识一个的伯母迷信，认为不谙世事的孩子说话最“灵”，其实那是伯父想着家乡、顾家的表现。

伯父除了月月要关照伯母“当”的这个家，还得顾及亲戚朋友，闽南话叫“亲情五十”。记得有一回去伯母的娘家，一位邻居（文化人）说，你伯父文笔好字也写得漂亮，堪称书法家。原来每年的七月普渡和春节，伯父都要给伯母的娘家寄钱，少则50元多即100元。当时华侨寄钱回国称“侨批”，批就是信，银信一块到。

20世纪60年代初国内遭受三年严重的自然灾害，物资匮乏，百姓忍饥挨饿，三餐吃不饱。伯父闻讯后心急如焚，凡是有家乡华侨或朋友要回国，他均谒尽所能甚至借钱购买各种食品寄回国。印象较深的有家乡华侨王语娘、林轻婶及惠安县洛阳镇的华侨朋友许帝生君和泉州中山中路陈茂良君等。后听说邮局允许寄食物，伯父当即把准备汇回来的钱换成食物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往国内寄，明细清单一张又一张。记得当年我正在泉州五中读高中，泉州南门兜有一个偌大的小商品自由交易市场，当时国内盛行打火机，伯父即抓住商机，多批次寄回大量的“火石”，还有营养补品鱼肝油丸等。

但不是所有的华侨都像伯父一样，有的很少寄钱财，甚至从来都不寄的也比比皆是。家乡人不会理解漂泊在外的华侨的艰辛，以为他们在国外“掘金”，因此家乡流行一句“南洋钱、唐山福”的俗语，意思是“番客”寄钱来是唐山家乡人的福报。

其实多数靠打工为生的华侨，见到家乡人写去的信，除了要钱还是要钱，经常是信读了一半泪水就模糊了双眼，伯父也一样。

正如一文友读了《美丽的谎言》初稿后，感慨地说：“家乡人见了‘番客’寄钱来，除了欢就是喜，有谁懂得背井离乡的华侨除去血剩下泪呢？”

由于家乡人口多，房子不够住，写信要伯父寄钱回来建房子。伯父见到寄去的建房图纸的规模和造价，许久才回信，他深知自己无能为力，但又不敢说真话。印象最深的是有文化的伯父引用一句古语“留得青山在，何患无柴烧”来安抚家乡人的心。

快70年了，伯父这句话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存着。直到20世纪70年代初伯父突发心脑血管病不幸去世，青山不在，建房也成了一句空话。

“留得青山在，何患无柴烧”也成了一句美丽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