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在青石小街,不经意间,总会邂逅一位售卖麦芽糖的小贩。这位苍髯皓首的老者,宛若从旧年泛黄的年画里走出,一前一后担了两只竹筐,用沾了细雪似的米粉的枯手,一边按着扁担,一边敲着两块铁板,声音古老、清脆而诱人,将人一步步引向岁月深处。
儿时的乡村之夜,是一幅由池影、月亮、楝树、瓦檐、稻垛构成的水墨画卷,让人心如古老的丝弦、泛黄的《诗经》一般清简恬淡,许多年后,我仍念念不忘这一抹抹冰蓝的乡间夜色,像旧年草垛旁的那头老牛一样反刍着从前。
这般的清夜,最适宜熬麦芽糖!
直到如今,关于熬麦芽糖的每一道工序,我仍可以在遥远的异乡梦里如数家珍,仿佛旧年的黑白露天电影一样回放。
在月射寒塘、皎洁如镜的夜晚,父母会带我们去池边淘洗小麦,那是做麦芽糖的第一步。在温润如春的灶房,两人仿佛变魔术一般,让小麦在畚箕里生出一层绿茸茸的嫩芽,切碎后,拌入用木甄蒸好的糯米饭,一同发酵。待到灶房里弥漫出浮子酒一般的香气时,再装入纱袋榨汁,滤出一汪汪褐色糖浆。
麦子、稻子、时间,三者的巧妙糅合,竟嬗变为人间甘甜,让古法恒久鲜活,一代代流传不息,令人叹为观止。
灶火如霞,蓝蓝的火苗温柔地舔着锅底,映着我们兄弟姐妹亮晶晶的大眼睛,照着父母流汗的笑脸。在那盏结了蛛丝的电灯下,只见父母将糖浆倾入锅中,一边用火熬,一边用擀面杖不停地搅拌,直到一锅浆汁变得黏稠起来。
最后一道工序,令人紧张而兴奋。当饴糖趋于温热开始固化时分,父母会将它起锅,像冬眠的白蛇一样悬挂在木架上,然后反复拉扯,以便让空气充分掺入,筑成密密麻麻的气孔,随着时间的流逝,一大团饴糖从鸦色渐渐地变成麻色,最后定格为白色。麦芽糖终于做成了!
当屋顶的烟炊渐渐散去,我们兄弟姐妹欢乐得像失眠的月下小鸟,香气、笑语、欢声从木格子窗袅袅逸出,在清冷的乡村夜间久久回旋,温润了不远处苍色的山岗与灰色的苇滩。清苦里掺杂欢乐,这是岁月的恩赐!要知道,在旧时清苦的乡村生活中,麦芽糖与过年一样,是小孩子心中的最爱。
绞起一团麦芽糖美美地塞入嘴里,那绵甜爽滑的味道里,混合了青青麦苗的田野清香与金色稻浪的丰收气息,令人沉迷。麦芽糖,能让儿时的味蕾绽放出永不凋零的花瓣,能让每一位漂泊异乡的游子,一年一年,不停徘徊在乡愁的渡口,一次一次,回顾在油画般的乡间小路。
为了防止麦芽糖软化,父母会将它扯成一根根麻杆形状,待冷却后用剪刀裁成一段段,然后匀匀地拌入雪样的细米粉,保存起来。而在此之前,父母会允许我们依照喜好将麦芽糖捏成自己喜欢的模样,给它们取有趣的名字。
一次,我无意间翻阅《本草纲目》,竟发现了麦芽糖的身影,李时珍将它作为一味中药写进这本传世医典,麦芽糖具有“补虚乏”“补虚冷”“健脾胃”等多种功效。在我看来,麦芽糖亦可医治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