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永宁老街的中段,有一座造型不像洋楼的三层坝土楼,建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那时正是永宁众多洋楼如春笋般拔地而起的时代,所以它应运而生。这座坝土楼是华侨所建,也是钢筋水泥材料,但因临街而建,所以更像现在常见的临街商品楼。它独特之处就是长,往纵深里一直延伸,可能为了采光,分为前后两段,中间留下一个露天阳台,接着才是后楼,所以从侧面看,像两节火车的车厢。这座洋楼的建造者是谁,我一无所知,即使我是它的邻居。我从未见过这座楼房的主人,据说漂泊在外,有的在海外,有的在外地,都没有回来。
从记事起,这座洋楼就收归政府使用,临街的一楼为邮电局。那时的我经常跑到那里看别人寄信、打电报、领包裹,待一个上午或下午,都觉得时间飞逝一般。印象中,邮电局阴森森、冷冰冰,夏天可能就如现在的空调房一样冰凉、舒适。除了一楼前楼做邮电局使用,其他房间全部封锁起来,外人无从进入。听说,洋楼里面有精致的家具、豪华的摆设,但没有人亲眼见过。在当时住房条件非常紧张、简陋的情况下,人们对这座紧邻的房子充满好奇与神往,但只能在它热闹的一楼前楼想象它盛世时的气派与繁华、美丽与典雅,以及房子主人的容颜与风度。邮电局倒是门庭若市,那时整个公社就这家邮电局,附近村民都来这里办事。我不解的是那些工作人员,常年待在这座房子里,还是淡定自如,安然若素。
这座楼房的主人在国外情况如何?是四散凋零还是兴旺发达?我不清楚,只听说有些在菲律宾。我倒认识这座楼的两个女人,其实说认识也不准确,因为其中一个我从未见过,只听说过,这个永远不露脸的女人嫁在本村,男方也是华侨,也住洋楼,但她从来不曾跨出洋楼深深的庭院,也不曾回过娘家,她是一个非常神秘的女人,让人产生无数问号的女人。
这座楼房的另一个女人,小时候偶尔见过,她身材高挑、相貌秀丽,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出来的女人,她嫁到邻村,间隔一段时间会回娘家走走看看,从她的打扮、举止看,她比一般人都来得伶俐清爽,但她总是唠唠叨叨,到底是自言自语还是谩骂、诅咒,似是而非,反正胡言乱语、危言耸听,一副老愤青的样子。倘若她不开尊口,应该没有人会认为她精神错乱。据说,她是因受到惊吓而神经失常的。她的夫家也是华侨,也在国外。我不知她生活状况如何,只目睹她偶尔回来进娘家去看看,然后边骂边回去。我小时候,总很不解:那里面没人,她怎么敢一人在里面逗留,为何她每次都能安然无恙出来,邮电局的人员为什么总让她自由出入?总之,这个外表比常人还正常的女人就这样在我的揣测、窥视中往返,风雨无阻。
我唯一一次看到这座神秘的大楼里有人,是在我家后面的石埕上。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抬头看着天上的风筝,随着风筝的飘荡,我惊讶地看到那三楼的后楼阳台上居然有一个男人,这男人是谁?他为什么回这阴森森、无人气的大楼?他在里面干什么?这是侦探小说的题材,令人好奇、惊悸、恐惧。这是“呼啸山庄”呀!
这座洋楼的一楼前楼一直使用着,后来邮电局搬走,它成为药店,这药店原是国营的,后来变成集体的,药店在一楼开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永宁这条老街彻底冷清荒废下去,邻居都搬走了,它还固执地坚守岗位,寂寥地守着漫长的时光,有三个女人在那里守着一份冷清的职业,守着几乎空无一人的老街。
有一次,我经过老街路过那里,留意一看:大门紧闭,很久没有人烟的迹象。药店被私人承包后,也搬走了。总之,这座楼失去它的使用价值。这座身价不菲的建筑,从它诞生就注定被嫌弃,它更多时候是被闲置着,尴尬地突兀地等待老去。有关它的秘密已经锁在岁月的罅隙中,也许锁在那女人的疯癫言语中,但小时候不懂得去捕捉,也就永远沉在历史深处了。如今,它真的老态龙钟,像个百岁老人那样布满岁月的沧桑,在无奈、孤独中,数着最后的时光。我不知这洋楼的命运是它主人的命运,还是它主人的命运就是它的命运,或者,它早已被主人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