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先生在《月是故乡明》里写道:“梦中见到两个月亮叠在一起,清光更加晶莹澄澈。”这个“叠”字让我潸然泪下。或许只有经历过生死相隔的人,才能读懂这字里的重量——重叠的月辉原是刻骨的相思,像海红豆坚硬种皮里藏着的另一颗心,是岁月磨不碎的魂牵梦绕,是刻进骨髓的日思夜念。
昨夜又在梦里推开父亲的房门。阳光被窗棂裁成方格,恰好斜铺在他褪色的蓝白格棉被上。他靠在床头冲我笑,眼角的皱纹像菊花。我们默默相对,满室空气却浸着蜜糖般的暖,连呼吸都带着松弛的甜。那些未说出口的话,在眼眸流转与嘴角微扬间流淌,像春阳拂过肌肤,无需言语便已懂得——那是萦绕在他身上独有的语言,只要靠近,我便像向日葵本能地转向阳光。这半生酿成的默契,早已胜过千言万语。
我仍习惯性地为他按摩头皮、翻身擦身、刮胡子,梳理他比雪还柔软的白发。指尖触到他后颈那个熟悉的茧时,一只蚊子“嗡嗡”飞来,我下意识合掌拍去,“啪”的一声,蚊子死在我掌中。这时,他缓缓抬手,我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原来还有一只极小的黑点在飞舞,看不清那是什么,我弓着背追着拍打,急得鼻尖冒汗,可它实在太小太灵活了,怎么也打不到。一想到放过它,它就会叮咬吸父亲的血,而父亲连挥手的力气都没有,心口像被什么攥紧,骤然从梦中惊醒。
还有一回,我梦见他在巷口大步流星地走。五月的槐花落了满肩,他穿着藏青色中山装,背影挺得像棵老松,步子迈得比我记忆中任何时候都利落。我像个小尾巴跟在后面,看他裤脚扫过路边的蒲公英,忽然想起大学报到那天,他也是这样走在前面,行李箱轮子在柏油路上“咕噜噜”地响,而我追着喊“爸”时,他始终没回头——后来才知道,他怕我看见他发红的眼眶。梦里的我痴痴地笑,心里全是雀跃:“我老爸能走路了!走得比我还快呢!”可这混合着幸福与欣慰的战栗还未散尽,便从梦中惊醒——那个在梦里健步如飞的父亲,早已化作故乡山头的一抔黄土。
父亲节快到了。我常对着他的照片笑,就像他还能看见。笑着笑着,深入骨髓的思念便如潮水般翻涌,泪水总在不经意间决堤。我再也没有父亲了啊。当思念如藤蔓般紧紧缠绕、深入骨髓,梦境成了我们重逢的唯一桥梁。那刻,我真切领悟了“说相思,刻骨双红豆”的深意。多少次午夜梦回,那熟悉的身影近在咫尺,可一伸手,却又消失不见,只剩满掌月光。
与父亲相处的场景如电影般历历在目。从喂我吃的第一口米糊,到一起吃的最后一顿饭;从教我认的第一个字,到最后一次看我写的笨拙文章;从第一次牵我的小手,到一次次望着我的背影——您的牵挂如影子,在岁月里越拉越长。在电视上、报纸上,只要看到自认为对我好的东西,无论多贵,不管是否真实有效,您都会买下来寄给我。什么“元气袋”“壮骨粉”“升血剂”……数不胜数。那些带着邮戳的包裹,曾是我在异乡最温暖的期待。
初到异乡那年。您总在电话里叮嘱我:“闺女啊,别给家里寄钱,把钱花在自己身上,在外面不能受委屈。”后来母亲告诉我,您为了给我攒房租,大冬天去工地看大门。现在终于明白,文人墨客为何总把相思写进红豆——那种子本是心形,种皮里还嵌着个更小的心形,恰似“心心相印”。就像梦里重叠的两轮月,一轮是现世的牵挂,一轮是往生的守望。任凭时光流转,都在岁月里磨得发亮。
昨夜整理旧书,一枚红豆从扉页滑落。它躺在掌心时,我忽然理解了季羡林先生的“叠月”。原来思念早不是刻意地想起,而是化作生活里的本能:是包饺子时下意识少放的姜片,是听见《父亲》这首歌时骤然收紧的心脏,是每个月圆之夜,我对着故乡山头说的那句:“爸,今天我没熬夜,你看这月,多亮。”
窗外的月光又漫过窗台,清辉里仿佛浮动着他藏青色的背影。古人问“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这答案何须说呢?它早已长成我心的形状,在每个呼吸间,轻轻叩击着心口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