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的荒草圩,北风卷着碎冰碴子往脖子里钻。1993年的那个冬天,我们随部队徒步几十公里,到位于全椒县的部队农场修水利。地铺的稻草扎得脊背生疼,赤脚踏进结着薄冰的水渠时,刺骨的寒意顺着脚踝直窜天灵盖。就在双手冻得握不住铁锹的瞬间,一声浑厚的“嘿哟——”突然炸开。
转头望去,老兵们的号子像点燃的爆竹,“嘿哟嗬!嘿哟嗬!”此起彼伏。淤泥裹着冰块在号子声里被甩上岸坝,冻僵的手指突然有了知觉,麻木的四肢跟着节奏起伏。这号子像根无形的绳子,把散在寒风里的魂儿都系在一起,那些冻得发紫的嘴唇、结霜的眉毛,在号子声中都成了跳动的音符。
这声号子,让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的冬天。那时每到农闲,村里的男女老少就扛着扁担、推着独轮车,浩浩荡荡去挑山河、修水库。生产队的队屋前边,大人们总在天不亮时往棉袄口袋塞两个冷硬的山芋,整着队浩浩荡荡开拔了。工地上,挑着百斤泥土的汉子们弓着腰爬坡,领号的人突然扯开嗓子:“同志们呐——”众人立刻回应:“加油干哟!”那声音震得冻土都在颤,连远处的山雀都惊得扑棱棱乱飞。不知谁家的伢子偷偷跟着喊了一声,跑调的童声惹得大伙笑作一团,却也被塞进队伍里,学着用稚嫩的声音为劳动助威。
生产队“大呼隆”搞生产的日子,号子是最热闹的背景音乐。麦收时节,金黄的麦浪里,镰刀翻飞如蝶。领号的大叔把草帽往地头一甩:“加油干呀——”弯腰割麦的婶子们立刻接腔:“莫偷懒呀!”此起彼伏的号子声里,有人故意加快挥镰刀的速度,有人笑着调侃偷懒的后生,连田埂上的狗尾巴草都跟着节奏摇晃。那些号子像麦粒般饱满,把苦累都酿成了甜。
高中时在声乐课上,我第一次听见川江船夫号子的录音。录音机里,江水奔腾的轰鸣中,平水号子舒缓悠长,仿佛船夫们摇着橹,在江雾中悠悠前行;突然,急水号子如惊雷炸响,激越高亢的呐喊声里,能听见木桨劈开巨浪的声响,能看见纤夫们赤着脚在嶙峋的礁石上攀爬,汗珠砸进江水,号子声与浪涛声混作一团。
这些年,推土机、挖掘机的轰鸣声渐渐取代了号子。但每当在电视里看见老辈人表演号子,或是在民俗馆听见复现的号子录音,那些冻僵的脚趾、发烫的扁担、飞溅的汗珠就会在记忆里鲜活起来。号子声声,喊出的是人与土地的对话,是困苦日子里的热血沸腾,是集体劳作时的肝胆相照。它像一把老钥匙,轻轻一转,就打开了时光深处最温暖的匣子,让我们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依然能听见来自大地的心跳,触摸到先辈们滚烫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