倏忽温风至,因循小暑来。汽车碾过翻滚的稻浪,在浓荫深处停驻。浓密的枝叶间悬着串串红灯笼,荔枝熟了。清甜的果香漫进鼻腔时,恍惚间,30年前邻居家那棵老荔枝树的气息竟也一同涌了上来。
芒种过后,青绿色的果实慢慢染上胭脂红,暑气渐浓时蝉鸣叠着蛙叫,荔枝们终于完成华丽变装,沉甸甸坠在枝头,引得我们这群孩子整日在树下打转。小伙伴们眼巴巴望着红果果,口水流到下巴也不敢轻举妄动。偶有胆大的馋猫趁大人午睡,像猴子似地蹿上树梢,折下几枝扔下来,树下的慌忙捡拾,屋里的主人听到动静便拎着扫帚冲出来,骂声“妖嗅啊”,树下顿时作鸟兽散,树上的调皮鬼吓得滚落下来,终究还是被揪着胳膊去见家长。
我不爱吃荔枝,也不会爬树,却独爱捡荔枝。每天睡前对着月光许愿:“今晚刮大风吧。”天刚亮就揣着布兜去树下巡逻,总能捡到几个被风吹落的“战利品”。捡来的荔枝拿回家,我总颠颠地跑到奶奶面前献宝。正在厨房忙碌的奶奶见我举着红果果跑进来,停下手里的活计,用围裙擦净我的手,再把荔枝放进清水里泡着。“慢点吃,别把核吞下去。”她从不嫌我捡来的果子有磕碰,耐心剥去外壳,将晶莹的果肉送进我和弟弟嘴里。我不爱果肉的甜腻,却爱极了她指尖沾着的荔枝香。
初读杜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只当是玄宗宠妃的轶事。直到看《长安的荔枝》里,李善德为30颗鲜荔枝在岭南与长安间奔命的狼狈,才懂“一骑红尘”不只是路远。那时不懂什么是奢靡,只觉得书中“壳如红缯,膜如紫绡,瓤肉莹白如冰雪”的描写,分明就是邻居家树上挂着的模样。
真正摘荔枝,是在漳州龙海的荔枝园。大学同学带我走进那片百年荔林,苍劲的枝干上挂满红灯笼,倒比书中描写的更热闹。第一次知道摘荔枝要用梯子,踩着木梯够向树梢时,忽然想起果农们为保新鲜,要“凌晨带露采摘,以蜡封蒂”。原来一颗荔枝从枝头到舌尖,竟藏着这么多讲究。同学递来刚摘下的荔枝,剥开时汁水溅在手腕上,清甜漫开来,原来荔枝的物以稀为贵是贵在一个鲜。
风穿过荔林,捎来远处稻田的香气。地上摆着一筐筐新摘的荔枝,果农热情地招呼我尝尝。看着地上散落的几颗熟透坠落的荔枝,像极了当年在老树下捡到的战利品。弯腰去捡时,仿佛看见30年前那个小女孩。“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流放岭南的苏轼定是极爱荔枝的,而作为闽南人,我更赞同蔡襄“天下荔枝唯闽中最佳”的说法。
周末带着孩子返乡,母亲早已备好荔枝,她坐在一旁剥荔枝,指尖捏着红壳轻轻一旋,晶莹的果肉便滚落在白瓷盘里,像堆着初夏的月光。“外婆,这个核像宝石!”儿子举着果核嚷嚷,母亲笑着用纸巾擦去他嘴角的甜汁,动作温柔得像当年的奶奶。
一日色变,二日香变,三日味变,荔枝的保鲜,即便到了冷链运输的现代,也难留全其色香味。李善德拼尽全力运来的荔枝,终究抵不过时光损耗;就像那棵老荔枝树,终究没能抵过岁月侵蚀。30年后再回故乡,老树已枯,被一座座新房挤得没了伸展的余地,树干上还留着当年孩子们攀爬的刻痕,却再也结不出红果果。李善德没能留住那筐荔枝的新鲜,我终究也没能留住老荔枝树,没能留住奶奶的白发。但有些东西是留得住的——老蜂农的荔枝蜜香,母亲剥荔枝时指尖的温度,还有风吹过荔枝林时,那声穿过30年的温柔叹息。看孩子接过母亲递来的荔枝,忽然懂得:那些藏在果肉里的甜,从来都不是独属于某个季节的馈赠,而是一辈辈人掌心的温度,把时光酿成永不褪色的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