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成化十三年(1477),朝廷从外地调入一人到永宁卫出任知事,此人名陈用之,博学多识,才华横溢,他在这个八品文官幕僚职位上做了九年,但在石狮教育史上留下的分量,绝不简单。
史籍未载明陈用之的籍贯,他到任时,永宁卫创立已历经整整九十年,卫城雄堞曾两度重修,卫指挥使司署(简称卫署)、城隍庙、军器库、收料库、演武场等官廨设施一应俱全。其下辖崇武、福全、中左(厦门)、金门、高浦(同安)五座守御千户所及祥芝、深沪、围头三处巡检司,各有城垣,屯驻重兵。永宁卫辖区范围包括今石狮市、厦门市、金门县及晋江市、惠安县部分地区,全卫人烟辐辏,“烟火相辏,舟车络绎。”(《永宁卫志》)然而,东临沧海、西倚华表、北抵崇武、南控厦门,幅员近一千五百平方公里、生聚二十万之众的卫区内,竟无一处卫学,军户子弟“知弯弓而未知句读”,民户子弟更不用说,诚如《晋江县志》所叹:“永宁海上地,弦诵声稀。”教化不兴,文风寂寥。
卫学等同县学。在明代教育体系中,卫学和县学分别代表当地官办“最高学府”,入读者为全卫或全县选拔出的禀赋优异、勤勉向学的尖子生,卫学主收军籍子弟,县学主收民籍子弟。所有学生都要通过童生试,合格后取得秀才(生员)资格,才能进入卫学或县学学习,其后才能参加乡试、会试、殿试,寻求功名。在卫学未设的地方,则暂依附县学研习经史,专攻举子业,为参加科举考试做准备。石狮此时全境均属卫区,在烽火与和平的时代夹缝中,文脉传承、儒业科甲举步维艰。
陈用之敏锐地看到存在的隐忧,武备固然是卫区立身之本,然无文教以化育人心、培植俊彦,卫所再强亦如无根之木。但永宁卫受到经费、师资、场所、认知等多方掣肘,迟迟未设立卫学,卫区子弟只得就近前往晋江县学“寄籍”求学,期望通过科举路径谋取进阶之身,更多的军籍子弟则因有世袭军职的特例,重武轻文。
振丕文教,首推学校。卫区虽可依附晋江县学,但“寄籍”并不理想,卫境子弟想读县学,路太远,花费大,名额又少,“负笈”成“负累”。陈用之决心凭一己之力改变这个困局,创办卫学。他奋笔写下《请立卫学条议》,向朝廷力陈:“卫境延袤数百里,军户数万而无学,弦诵缺然……乞照各边卫例,拨屯田若干顷为学田,建学立师,以育俊髦,以广皇仁。”大意是,永宁卫境域方圆数百里,军户数以万计,却没有一所官方教育机构,连读书声都听不到。恳请按照其他边地卫所的先例,拨出若干顷屯田作为学校的固定田产,盖校舍、聘老师,培养人才,也让恩德惠及海疆。
陈用之首倡之举,十三年后,明弘治庚戌年(1490),黄仲昭编纂的《八闽通志》载文记之。
道光《晋江县志》把陈用之创办卫学归入“政绩志”,这是对地方官治理功绩的一种肯定,兴学育才、知识传播以及让教化惠及海疆,是当政者需要考虑的大事。县志有记:“用之访诸贵胄及戎籍子弟之秀者,劝使就学;时诣门谕之曰:古人虽在军旅,不废诗书道艺;人间惟此一种味最不可少。”陈用之劝学别具一格,把读书断字与尘世生活的滋味紧密联系在一起,当他把书卷墨香比作人间至味,已然为学子们重构了读书的价值坐标,它超越了时代,超越功利性的科举诉求,直指人的精神世界的丰盈本质。这样一位职位低下的知事,其境界之高却是常人难以企及的,可见他在德识才学上的造诣,也许从这时起,石狮重教崇学的传统就深深地扎下了根。
成化十六年(1480),永宁卫学终在永宁卫城落成。陈用之深知,欲在武风炽盛之地兴文教,非仅建一学舍便可成事,还需延师、筹费、置学田。他一件件地解决落实,得知兴化(莆田)举人陈愈才学出众,执教有方,在兴化、惠安一带名气不小,就向卫署举荐礼聘陈愈到卫学出任“教授”,“携眷就馆”,长期扎根。为筹措办学经费,他一方面发动乡绅富商捐资助学,另一方面争取卫署财政支持,卫署特意拨出五百多亩屯田作为卫学“学田”,以田租收入解决每年的办学经费。“既三年,得可造者三十人,白当道乞如民间俊秀例,充附泉州府学,以均教育,以劝来者。自是永宁文风日进,学者德之,立祠祀焉。”(《晋江县志》)在解决了缺地、缺师、缺钱的问题后,经过三年努力,卫学培养出三十名可造之材。陈用之呈文上报官府,请求允许这些卫所子弟像民间优秀学子一样,获得附读泉州府学的资格,以此实现教育公平,激励后来者求学。自此永宁文风日益兴盛,求学者感念其功,在书院旁建祠祭祀,并立碑纪念他和陈愈。明弘治十四年(1501),巡按御史饶糖奉命至永宁卫,“核学田籍,视仓廪,召诸生试《四书》大义,诵声琅然;顾瞻学舍,无风雨之虞。”(乾隆《泉州府志》)于是上奏朝廷,“伏请如各边卫例,颁给学印,定教官一员”。《明孝宗实录》中也记载:“巡按福建监察御史饶糖奏:永宁卫已有学田、学舍、师生,宜如各边卫例设学。部覆:便。上从之。赐学印一颗,设教授一员、训导一员,岁给师生廪米如制。”明孝宗皇帝即是朱祐樘,他同意饶糖的奏折,在当年的六月乙亥日(7月9日)下达批复诏令,永宁卫学自此正式设立,这是石狮乃至整个永宁卫区教育的一个历史转折点。
这时,距陈用之离开永宁卫已经十五年了。
文脉之厚薄,从不为官阶品级所囿。永宁卫学自明代肇建,至清初裁撤,历时近一百八十载。其文教遗泽,深润卫境沃土;更涵育一方,致石狮俊采星驰,科甲连绵不绝。
在卫学正式得到朝廷颁印的第二年,明弘治十五年(1502),石狮沙堤人董灌、后厅人洪聪即同榜题名,名动江南,开卫学进士之先河。此后科甲鼎盛,嘉靖十四年(1535),龟湖人黄鳌进士及第;嘉靖三十二年(1553),东埔人邱有岩再续金榜。隆庆五年(1571),石湖人郭宗磐、永宁人张宏纲同科并捷,儒风共振。比之于县学,永宁卫学除了教授儒家经典、朝廷律令及科举应试技能外,还系统传授军事理论、技能及海防知识,邀请卫署将军把军事战术、实战经验带进学宫,由此学子得以文武兼修,更胜一筹。明万历十七年(1589)、三十二年(1604),塘园人黄守魁、永宁人陈有纲先后高中武探花,天下闻名。而在万历朝47年间,石狮文运臻于鼎盛,科第之隆,冠绝东南,石狮子弟登文武进士第者多达十五名,另有举人三十名。其中,梅林人黄克缵,万历八年(1580)进士,历仕兵、刑、工、吏四部尚书,尤以两掌兵部,功勋卓著,民间敬称“黄五部”。及至崇祯之世(1628—1644),又有五人再续登科佳话,沙堤人董飏先于崇祯十年(1637)以二甲进士起家,历任化州知州、泰州知州、直隶通州知州,累官广东按察司副使、礼部右侍郎,其女董酉姑知书识礼,贤惠淑德,崇祯十五年(1642),与郑成功结为夫妻,襄助延平王收复台湾,统一中国。
然卫学之盛,终随明清易代而湮灭。清顺治十八年(1661),朝廷厉行迁海令,强迫沿海居民内迁三十里,永宁卫城遂遭拆毁,卫学宫墙亦倾覆于劫火,砖石尽没荒榛。一百年后,乾隆二十八年(1763),石狮乡贤又在卫学断墻残壁的废墟上,重建徽国公文祠,奉祀朱子,内建魁星楼,创办鳌水书院,培英育才,让读书的薪火代代相传。
昔年卫学演武修文之地,至此残碑化为经籍,烽烟散作墨香,劫灰深处,文焰重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