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是儿时,家里奶奶常在灶台前忙活。她个子不高,身子单薄,头发稀疏,一双瘦削的手却灵巧得很。每当她取出那只掉了漆的白铁罐子,我便知道,又有三合面可吃了。
三合面者,不过是面粉、葱头油、白糖三样物事炒制而成。材料极是寻常,做法也不见繁复。奶奶先将面粉倒入铁锅,用小火慢慢焙炒。面粉起初是雪白的,渐渐转为微黄,香气便一丝丝透出来。这时她便将预先熬好的葱头油淋入,那油是金黄色的,浮着些焦黄的葱末。铁铲翻动间,油与面便混作一处,香气愈发浓烈了。最后撒入白糖,再翻炒几下,便算大功告成。
我每每立在灶旁,看奶奶操作。她炒面时极是专注,眉头微蹙,嘴唇抿着,生怕火候过了或是欠了。有时妈妈也上来帮手,但总不及奶奶炒得香。面炒好了,盛在瓷碗里,黄澄澄的,间或有几点焦糖色,热气腾腾地往上冒。我便急不可耐,要伸手去抓。奶奶便笑骂:“小馋鬼,烫着呢!”却还是用小勺舀了,吹凉了给我。
这面干吃已是极好,若用开水冲调成糊,则另有一番风味。但我总爱干吃,喜欢那砂糖粒在齿间碎裂的声响,以及葱油香在口中弥漫的感觉。有时吃得急了,呛着了,白粉从鼻孔里喷出来,惹得奶奶又好气又好笑。
后来上了山区中学,离家有八华里之遥,中午是不回来的。奶奶便用玻璃瓶装了炒好的三合面,塞进我的书包。“饿了就吃些,”她说,“别亏了身子。”我那时已是个半大少年,颇觉得带这东西有些孩子气,同学见了要笑话的。然而上午课毕,腹中空空时,偷偷摸出瓶子吃上一口,竟觉得比什么山珍海味都要香甜。
学校在山腰上,冬日里北风呼啸,教室的窗子关不严实,冷风直往里灌。我们这些学生便瑟缩着,一边呵手跺脚,一边听老师讲课。这时若偷偷掏出一把三合面含在口中,慢慢地化着,便觉得有股暖意从喉间流向全身,连那风声似乎也不那么刺耳了。
如今想来,那三合面之所以美味,大约不全在味道本身。奶奶炒面时,灶膛里的火光映在她的额头皱纹里,当时觉得心里头暖洋洋的,我带去学校时,书包里同时也揣着家的温暖;同学们分食时,笑声中混着少年人的无忧无虑——这些,都无声地渗入那面粉中去,成了无形的调味品。
后来离家日久,三合面便渐渐吃得少了。偶尔想起,也曾自己试做过,材料工序分毫不差,却总不是那个味道。想来是少了些什么,或许是灶台旁那双期待的眼睛,或许是书包里那份沉甸甸的牵挂,又或许是教室里那些呼啸的风声。
前日走过超市,见货架上排着各色精致的糕点,包装华丽,价格不菲。我驻足片刻,终究没有买。那些点心想必是极好的,只是我的舌头,我的胃,似乎还在期待着什么别的味道。
那是种由面粉、葱头油和白糖炒制的,朴素至极的味道。
哦,记忆中的三合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