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版:人在旅途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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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糕

■颜馨瑜

总放不下的是老阿太做的一手好碗糕。

恍恍惚惚兜转回儿时,到村口买两个碗糕加一杯豆浆便是一顿早餐的内容。学校离老家有些距离,常要起个大早捎了早餐往学校跑。从此蒸碗糕便成了老阿太每天雷打不动的一道早餐工序。拾掇下灶台的柴火,看老阿太坐在一边看一出梨园戏《陈三五娘》,晨曦漫过蒸屉,一格格爬过她沧桑的容颜。

取大米小半盆,泡水。白生生的米粒经水浸润,通体流转着脂光。两个小时许,淘洗干净,捞出。泡过的白米放在石磨上磨成米浆。老家不兴用料理机,多用家中石磨。两块石盘,消磨着盛夏的光阴。磨下米浆,经纱布过滤,拌下清水、糖、酵母,搅和均匀,消磨一夜,静待发酵。第二日早起再拌下糖、酵母各少许,分进碗中,上蒸笼。糕儿在热气蒸腾中胀大,绽开表皮,笑开暖融融的花。

“俺囡来吃糕欸——”老阿太透着点笑意叫一声,手上捧的是那热烘烘的碗糕。糕上老人家别出心裁地用筷子头点上五个俏红点儿,恰似一朵梅花,衬得这碗糕煞是好看。糕儿通体洁白圆润,轻捏上两下,是恰到好处的弹性与韧度。米香在祖屋里氤氲开来,早上六时许的阳光懒洋洋的,说不出的幸福。

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小块碗糕,到表皮断裂时便弹两下,细密的网状结构也随之颤栗。米香牵住身体的每一个角落,迫不及待塞入口中,刚出屉的碗糕微微烫着了舌头,便做出一脸怪相又不忍吐出,逗得老阿太捧腹大笑。待口腔适应了这温度,随之而来的便是温柔的触感,淡淡的甘甜从舌尖漫到心尖。这时,太阳亮起来了,糕儿遍体勾上一圈柔光。老阿太笑呵呵地说:“俺囡慢点吃。”我点头应着,抬头看看老阿太的脸,也好似一轮和蔼的太阳。

一个吃罢,老人家又添上一个,坐下悠悠讲起碗糕的老故事。她讲起从前闽南陈厝村的穷苦孤儿陈阿福,乘船给张万利老爷当个卖碗糕的小伙计。老爷虽然店开得很大,但为人十分刻薄,他规定阿福每天要卖二百块碗糕,才能挣到三块碗糕当作三餐饭食,而工钱却一枚也不给。后来阿福遇到一位穷苦老婆婆,连着给了她21天碗糕,老婆婆便教给阿福做碗糕的技艺,从此名扬闽台。我愣愣地听着,余光瞥见老阿太饱经风霜的面庞,瞥见眼角笑得皱起的鱼尾纹。于是又点点头,口中碗糕香又带了些悠长。

迷惘间,搬入大城市也有四五年,回老家的次数竟屈指可数。在城里也吃碗糕,糕点精细也好吃,但不知为何,总是缺点什么,对老家也更加思念——当然不专为那块碗糕。于是,专程回家一趟,叩响厚重的木门,喊一声:“阿太我回来啦。”木门打开,故人依旧。带点羞涩告知老阿太,“想吃您做的碗糕啦”。老阿太仍然笑呵呵地说,“俺囡要好好学习啊,考个好大学”,然后变魔术般从厨房里捧出一屉子碗糕。

正惊异间,老阿太自己揭开谜底:“阿太这每天蒸着糕啊,都成习惯啦,等着俺囡囡回家……”心中哪个点突然被触动,泪水决了堤。冷不防听老阿太一句:“怕是日子不多咯……”整个人茫然无措。拿起一块糕儿,赌气般用力咬下去,韧劲带着米香,还是当年的老味道。

一个人站在老院子里又哭又笑,那一刻我才发现,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碗糕,却已经深埋在记忆深处,牢牢扎下与故乡生脉相连的根。

怪不得碗糕那么香,原来,碗糕里边装的,是故乡啊。

总也放不下的,是那笼故乡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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