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人在旅途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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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孙骑行乐

倪怡方

夏日的夕阳,熔金似地流溢在丰海路上,微微染红了崭新的红色骑行道。夕阳垂落,红霞满天,红霞浸透了车道,也浸透了自行车的车轮。我们爷孙二人跨在各自的自行车上,将身影投入这片绯红里。车轮滚动,碾过时间的痕迹,我们轻快地驶入这傍晚的画卷之中。

骑行道紧邻着洛阳江,一边江水泱泱,一边绿树成荫。江风习习扑面,带着江水的微腥,又夹着草木的清冽,轻轻拂过我们汗湿的额头,恍如自然之神善意的抚慰。骑在孙子身后,我屡屡故意加力猛蹬几脚,车轮碾过路面发出轻快之声,随即风一般超到前头去。然后我悄悄缓下节奏,眼角余光便瞥见那小小的身影鼓足了劲,小脸憋得通红,奋力加速追了上来,终于又超我而去。我凝望着他额头上细密晶莹的汗珠,在夕照下闪闪发亮,他脸上写满得意,嘴上则漾开纯真的笑容,我的心瞬间被暖流融化——这小小的超越,竟胜过人间无数凯旋的喧嚣。

一路行来,红树林浓密的枝叶仿佛在江边铺开巨大的绿毯,江水缓缓退去,滩涂裸露出湿润的胸膛。几只白鹭在泥滩上优雅踱步,长喙不时轻啄,仿佛在泥中翻捡着生命所需,也似在捡拾散落于时间之隙的诗句。远处横卧的洛阳桥,沉静无言地蛰伏在江上,桥墩坚毅地扎根于江心,桥面斑驳如老人皱纹,又像散落于水面的古史册页。我指着那座桥告诉孙子:“看,这是洛阳桥,古老得已经记不清年月。”孙子似懂非懂地应着,目光却早已被滩涂上白鹭优美的舞姿吸引,那桥的千年沉默,又如何抵得上眼前精灵的鲜活一跃呢?

沿途风景流转,生命形态也纷繁呈现:步行道上,有人昂首挺胸,健步如飞,踏出节奏分明的足音;有人三三两两,笑语闲话,细步慢行,仿佛要把整条路走成悠长的岁月;骑行道上,一家老小骑着小黄人单车、山地车、电动车,走走停停,欢声笑语飘荡在江风里。各式各样的身影,在夕阳的泼墨之下,点染成一幅无边无际、活泼跃动的画卷——这些身影,不正是尘世里平凡日子的鲜活注脚吗?

我们缓缓骑行于这流动的图画里。孙子渐渐骑到我身边,与我并行。此刻,我方才惊觉,退休之后,我似乎长久蜷缩于书斋文字堆砌的巢穴里,竟浑然不知门外这般景致。幸而暑假已至,孙子自鹭岛厦门归来,才将我这老迈之人从书卷的牢笼里拽了出来,重新撞进这人间烟火气里。车轮向前,晚风拂面,天伦之乐如蜜,在心头无声地化开,渗入血脉,竟是如此甘醇。

夜色渐浓,路灯亮起,我们踏上归途。孙子仿佛已耗尽力气,骑在我身后稍远处。我回首望去,只见他小小的身躯在灯影里起伏前行,像一株初生的小树苗正奋力生长。望着这稚嫩却坚韧的身影,我心头忽然涌起莫名的触动:这车轮下伸展的路,不正是他未来漫长人生的隐喻?前方之路,时而坦荡,时或崎岖,终归需要他独自踩踏向前——我既无法代他踏过泥泞,亦不能替他迎向陡坡。我的目光掠过远处洛阳桥模糊的轮廓,桥身仿佛被光阴之手打磨得光滑而坚毅,它卧伏于江面,静看流水千年,送走了多少代人的渡船与足印。此刻,它又默默注视着我们归家的车轮,在夜色中轻巧碾过尘世的路途。

终于到家了,我停稳车,回望暮色中渐远的江水与古桥,仿佛听见岁月在轮穀之间温柔流淌,载着我们,也载着所有归人,滑进人间灯火深处。

夜深人静,我独坐灯下,忽见裤脚上不知何时沾染了几点洛阳江滩涂的泥斑。我轻轻拂拭着,指尖触碰到那湿润的痕迹,心中不禁莞尔——这几点泥痕,竟比书页间的墨香更沉,比案头文章更重。它们是从大地深处带来的印章,为今晚的骑行悄然落款;它是生命在泥土里扎根的印记,把今日黄昏的欢愉,牢牢摁进我记忆的底片。

这泥土的印记,比墨香更沉、比文章更重——因它来自人间烟火最深处,沾着江水、染着斜阳,并牢牢粘住了车轮碾过天伦时,那无法言说的、震颤心魂的欢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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