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我的阿公,就不能不说他的灶骹,更准确的说法,是灶骹里的阿公。“骹”在闽南语里意为“脚”,脚处于人体最下端位置,因此脚常喻指底部、下部,灶骹也就是厨房。别看我的阿公总是一脸严肃,他的厨艺顶好,就连阿嬷跟他比,都稍逊一筹。
阿公喜欢在灶骹里捣鼓各式各样的饭菜,他最擅长的是炸物。一大早就会跑到菜市场买点食材,然后回家在灶骹里立起大“鼎”,倒腾一些炸物。闽南人说“鼎”不说“锅”,古诗词《病中感怀》写道:“夜鼎唯煎药,朝髭半染霜。”其中的“鼎”为煎药用的小锅。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就曾说过,闽南语保存了古汉语的诸多特色,我想,从这个“鼎”字,也能品出其中一二。阿公炸醋肉、炸鸡卷、炸菜头粿、炸芋头、炸枣、炸春卷、炸各种鱼,样样精通。
作为一家三代里最会做饭的人,不善言辞的阿公总是把心思花在做饭上,变着花样讨我们的欢心。阿公炸的菜头粿是我们小辈的最爱,闽南人把萝卜称为“菜头”,把萝卜糕称为“菜头粿”,“菜头”谐音“彩头”,吃了菜头粿就能讨个好彩头。菜头粿的清香来自白萝卜和大米混合而成的原浆,浆液蒸熟后呈糯质糕状,一块块“白玉凝脂”滚入炙热的油锅中,迅速凝结成酥皮,出锅时香气四溢。阿公每次从灶骹里端出来热腾腾、金灿灿的菜头粿,在其他菜还没做好时,就会被我们几个兄弟姐妹吃得精光。灶骹里的菜还在烧着,阿公就往餐厅跑,看着我们吃得有滋有味,便心满意足地离开,过一会儿又跑回来看哪一道菜吃得最干净,以后的饭桌上,便总能看到这道菜的身影。
阿公的皮肤黝黑,他当过水手、做过渔民、养殖过紫菜,他的一生都在和太阳、大海和海鲜打交道。在我的味蕾记忆中,海的鲜味总是餐桌上的主角。阿公的灶骹里不能没有“豆油”,闽南人把“酱油”称为“豆油”,豆油平平无奇,却能“炣”任何海鲜。“炣”是闽南独特的做菜方式,看似朴实无华的家常菜“豆油炣鱼”,就带着直击灵魂的鲜美。鲳鱼、黄花鱼等新鲜海鱼,配以简单的葱姜,在酱油水里慢炖至熟透。简单直接的烹饪过程,几乎不加多余调料,最大限度地保留鱼肉的鲜嫩,是我家最为常见的配饭菜品。阿公“炣”瘦肉很简单:将瘦肉剁成泥,然后煸炒一下,最后加点豆油增色提味。这样“炣”出来的瘦肉自带鲜甜,将其酱汁淋于饭上一同吃下,美味极了,就连平日里挑食的孩童,也能捧着碗多添上一碗饭。
在外求学的这两年,想家的时候,我最想吃的竟是阿公常做的番薯糜。番薯的绵软甜嫩经由大米的挑逗和交缠,煮出来的粥口感甘甜、爽滑入胃,一段时间不吃,感觉身体就会发出该吃番薯糜的信号。事实上,小时候的我并不是很喜欢吃番薯糜,因为阿公太喜欢煮糜了。白糜、咸糜(之前有外地的同学以为咸粥咸饭就是加盐的粥和饭,其实是加酱油和各种如香菇等的配料)、绿豆糜、薯签糜、螃蟹糜,糜是我童年的家常便饭。长大后,纵然从无数盛宴中体会到人生风生水起的快意,但阿公那一碗碗平淡清新的糜,所带给我的是更为宝贵和温馨的隽永底气,让我在面对坎坷起落时,更加从容应对。
最后一次见阿公,他躺在床榻上,插着呼吸管。我和姐妹们围坐在他的身旁,握着他浮肿的手,看着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而困难,一遍遍地查看仪器上的数字,一遍遍地喊着阿公,一遍遍地擦拭泪水,直到他的心跳下降为零。阿公的灶骹里再也看不到阿公的身影,我再也吃不到阿公做的菜头粿和番薯糜,但他留给我的温暖记忆,将永远珍藏在心灵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