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人在旅途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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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洋杉

纪若凡

提起树,第一时间浮现在我脑海的,不是苍劲的躯干、斑驳的光影,也不是蝉鸣与月色——这些都是后补的联想。那一瞬间,我想到的是一张密密麻麻的谱系图:树根扎入大地,树干向上延伸,枝丫交错如历史朝代更迭,似厚厚的族谱,像阿嬷们口中的“大房二房三房”。树是民族与家族的共同记忆,一代一代往上往外生长,根却始终紧抓黄土,于枝叶而言,那是生存的本源。

祖父祖母的房子旁立着一棵南洋杉。它不像榕树、樟树那般枝繁叶茂、沧桑慈祥,而是瘦瘦高高,枝叶呈标准的等腰三角形,如长矛直刺蓝天,透着端庄严肃。阿嬷们叫它 “猴难爬”,一来树干笔直,二来枝条细韧,踩上去即便不断,也会被弹到地面。叶子细长柔软,尖而不刺手,风过时簌簌颤动,像一串不成调的音符。摘下一片能把玩半天,枯叶落地,又像古厝顶上掉下来的毛毛虫。

南洋杉前是祖父母的老屋,旁有段宽石阶。父亲说那是清朝修的,当年坐船的人下了石阶,沿石板路便是古渡口。石阶下曾是一排石头房,后来有钱人家盖了新房,粉白红砖墙高低错落。站在祖父母房顶眺望,南洋杉像被穿各式衣裳的孩子簇拥着,却始终挺直腰板,静静望着远方的海。

黄昏最是惬意,阳光碎成橘红星星栖在南洋杉枝叶间,海风混着炒菜香漫过来。祖父总在这时坐在树下,或与老伙计闲谈,或独自对着海吞云吐雾。我捧着饭碗坐在旁,任咸涩海风吹进碗里,看那些橘红星星慢慢坠落,海的尽头,渔夫们挑着担子缓缓走来。

“阿公,你们总说的阿邦是谁?”我抬头问。祖父常年出海,脸被晒得黝黑,皱纹像海浪,在余晖里泛着波光。他拍了拍身后的南洋杉,浊黄的眼睛亮了:“是这树的主人,我大哥,你该叫伯公。”“我见过吗?”“你没见过,他十六岁下南洋,回来那次你还没出生。”“华侨都赚大钱盖房子吗?”“阿邦不止盖房,给学校捐了很多钱,还资助村民求学。”“那你咋没跟去?”“傻孩子,南洋不好闯。阿邦初到那会儿可苦了。我得留着,守着家,守着他的南洋杉。”祖父掐灭烟头,侧脸望向海,背挺得和南洋杉一般直,“天黑了,快吃饭。”

我追着祖父要听阿邦伯公的故事。他拗不过,说起伯公寄来的侨批——他不认字,却把内容背得滚瓜烂熟。从种植园劳工到五金店学徒,从杂货店老板到连锁商行大亨,南洋杉始终静静听着属于它主人的传奇。成功没冲淡伯公的乡愁,侨批里总问南洋杉长高了没,枝叶茂不茂。于他而言,这树是连接家乡的脐带,是心灵的归宿。那时月亮刚上来,铜钱大的红黄湿晕,像侨批上一滴陈旧却刻骨的泪。南洋杉在黑暗中舒展枝叶,像把大伞,挡着月色与风雨。

祖父本就寡言,那以后很少再提伯公。后来我学业忙,隔两周才回渔村。祖父仍爱坐在南洋杉下,腰杆笔直,只是脸上皱纹多了,像南洋杉的细枝悄悄蔓延。直到某天,我见到伯公的子女,捧着他的骨灰回故土安息。那是我第一次见祖父红了眼,他站在南洋杉前,像座历经风雨的雕像。树在风中轻摇,似在为伯公归来动容。我想扶他,他摆手:“你看这树,根基牢了,再大困难也能破土。阿邦哥就是这样,不论在哪,不忘本,这是咱家族的精神。”

祖父没有伯公那般显赫,却以另一种方式活出了滋味。他会观星象、辨风势、预潮流,出海时能沉着应对风暴;他做的牛肉羹、菜头粿、卤面,是渔村最香的味道;他守着这棵树,一年又一年。

南洋杉北面有条路,穿几户人家是道斜坡。我总爱张开双臂从坡上跑下,让黏腻的海风在发间呼啸,直跑到海边。如今,斜坡和老房早已拆迁成了沿海通道,唯有南洋杉仍挺立在那,高枝印在淡青天上。我知道,它的枝叶还会继续生长,带着家族的记忆与精神,在岁月里永恒延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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