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版:人在旅途 上一版 下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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侨批印影里的家乡月

曾华福

今年是马来西亚华侨伯父曾国亨诞辰 110周年,我们以重温旧物的方式缅怀他。我与马来西亚伯父的儿女不谋而合,约定在诞辰日将两地珍藏的伯父遗物发到兄弟微信群,共寄思念。

国内我藏着伯父一枚椭圆形私章,长约3厘米、宽约2厘米,牛角材质。竖刻“曾国亨”三字,两侧缀着花纹,下方横刻“书柬”二字。伯母说,这是伯父亲手刻了两天的物件,他曾告诉伯母,返回马来西亚后会努力挣钱,寄钱的回执单盖上这枚章,便知家乡收到了。儿时每闻门口自行车铃响,我便知伯父寄钱来了,会雀跃地跑进伯母卧室,从抽屉取出印章交予送侨批的人盖章。

伯父1950年冬重返马来西亚,从1951到1971年,整整20年,从未间断给家乡寄侨批、寄钱。

关于这枚印章,还有段趣闻。1950年春,我上小学是伯父去邻村钱塘小学报的名。那时一年级分“一册”“二册”,语文叫“国文”,头几节课学“新书看看”“大笔写写”之类,识的字寥寥。我不识印章上“书柬”的“柬”,误读为“书东”,更不解其意。钱塘村是清末文状元吴鲁的家乡,他两位上高年级的重孙女叫吴紫苑、吴紫韵,我因闽南话谐音,错读成“吴紫远”“吴紫问”,闹了不少笑话。

马来西亚二弟收藏着伯父一本A4大的笔记本。那天二弟翻遍抽屉没找着,我知他做事认真,便让他把抽屉整个拉出——果然,笔记本落在了抽屉桌后。我打趣说,定是伯父知道我们在找他的东西。这本笔记,记着他对内外两个家的责任:每月挣的钱,大部分寄往家乡,小部分给孩子们买保险;一页页密密麻麻的款项,是他对子女的爱与希望。笔记里还详细记录了弟妹们长大后打工的经历,尤其是二弟15虚岁去外国人经营的拖网渔船打工的事。二弟说,每次出海就是一个月,没日没夜在海上,每隔两小时就得拖一次网,苦不堪言。听着他的叙述,眼泪总会不由自主落下——那时候,他还是个孩子啊。想来伯父记录这些血汗钱时,定是手在抖、眼在流泪、心在淌血。茫茫大海上,小小年纪的二弟,要和大人一样熬受苦累,只为多挣几分钱。

可又有多少家乡人知道,这一笔笔侨汇来得何等不易?那是华侨们用血泪换来的。

伯父读过几年书塾,有文化,在小渔村靠给渔老板记账为生,为多挣钱,有时同时给两家渔行记账。后来孩子们长大了,他见岛上渔民有在外面小店吃早餐的习惯,便学做面条。他白天去渔行上班,半夜起身做面,让孩子们清晨送到各摊点。积劳成疾的他,不到六十岁便匆匆离开了我们。弟妹们说,他前一天早上还照常去渔行,半夜突然觉胸口难受。那个缺医少药的小渔岛,要等天亮才有开往外埠的轮渡船能去看医生。临终前,他强忍着痛苦爬到卧室窗口,朝着老家的方向喊:“母亲啊!孩儿不孝啊!”一声大喊后,便撒手而去。

伯父啊,为了内外两个家,您奋斗了一生,也该歇息了。只是活着的人,总于心不忍,总心有不甘……

祖国强大后,家乡亲人与马来西亚弟妹的探亲交流多了起来。弟妹们每次回乡,都会围坐听我讲伯父——他们的父亲——在家乡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上小学时他为我做的帆布书包、竹砚台、手抄书……伯父有双巧手,更有对家和孩子们的爱。一小段竹筒、一小块牛角废料,经他锯、刻、雕、琢,便成了轻巧实用的艺术品。最有创意的是那竹砚台:他没钱买砚台,就随手锯下一小段竹筒,从中间破开,取一半放平,上方凿个装墨汁的小窟窿,中间刻个长方形磨台,一块实用又轻便的竹砚台就做成了。

伯父喜欢孩子,总说孩子是父母的希望、家族的未来。我在马来西亚出生,他待我如己出。据说有一次他带我去渔行,老板见我天真,开玩笑说要用三条渔船换我——那渔船就像石狮祥芝渔港的拖网巴浪渔船。伯父笑答:“您就是用钞票叠到和他一般高,我也不换。”弟妹们总打趣:“聪明的伯父怎么这时短路了?有三条船成了老板,大家皆大欢喜,多好!”

可谁说人生没有意义?伯父这一生,用侨批串起两地牵挂,用双手焐热柴米油盐,用生命托举两代人的日子。缅怀他的点点滴滴,便是读懂了人生意义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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